第111章胡杨的几分家书
母亲从木盒里取出那封最旧的信,指尖轻抚过褪色的邮戳。
胡梭定睛看了一看:邮戳1966年4月2日,从新疆奎屯寄到江苏苏州。
父亲是苏州人,他知道。
此时母亲有意无意地补充了一句:“你父亲的家乡是一个水乡。”
“江南水乡?”胡梭看一眼眼前这位被戈壁滩磨出棱角的老汉,已是恍然。
母亲展开信纸,轻声念道:
"'父亲母亲大人敬启:
儿子我已经平安抵达,路上虽然颠簸劳累,不过一切商号,勿念。第一顿饭吃的拉条子,那面条的劲道,居然跟母亲的手法有几分的相似。
这里跟家乡江南非常不同,我看着眼前的景象,老是恍惚。
在苏州,推窗便是小桥流水,出门即是舟楫往来。
这里,北疆,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苍茫戈壁,辽阔大漠,南北之别,也让时常恍惚。
更加让我难以适应的是,这里的水很珍贵,饮水需从数十里外运送,贵如油。
每每看见这里的老百姓取水的艰难和不易,我便想起家里后院那口永不干涸的老井,恍惚中有如梦境——”
听到这里,胡梭不禁动容。
信中的治理行间,真的让胡梭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父亲心中的涓涓细流,原来他来自江南水乡,怪不得文字如此的细腻;后面又是经历了什么,才让大漠的风沙给磨成了如此粗粝的性子。
胡梭想起自己的遭遇——他也曾因为求学,从北到南,跨越大半个中国,那个地理的跨越,不仅仅是人文的激荡。
从苏州,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新疆奎屯。
不知道,那个时候的父亲,面对这片干涸的土地的时候,心里是何等的震撼。
母亲继续念着心,语气中甚至有点心疼——
“你爹在信里写,他最难适应的是缺水。有点时候,日里挥汗如雨,感觉整个人都像被榨干了,却连喝的水都要定量;来了新疆最初那一两年,最希望做的时候,是酣畅淋漓的喝点白开水,或者洗一次酣畅淋漓的澡。但他又说——”
母亲翻到下一页:“父母亲给我取名为胡杨,如今看着这戈壁滩上的树立的英雄树,我不禁在想,这是不是儿子跟这块土地命定的缘分,每每看见胡杨立于风沙之中,我也会暗自下决心。江南水乡虽好,此地方是儿建功立业之处。假以时日,也让祖国北疆,成另外一个小江南。到时候再接两老过来看看。”
此时,再看一眼葡萄藤下的父亲的背影,胡梭已经是满眼的心疼: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的兵团老汉,谁知道他是来自江南水乡的游子呢?
镜头对准了母亲和她手中的信纸,胡梭调整焦距,将那些褪色的字迹和母亲认真的侧脸纳入画面。
母亲继续念着,声音渐渐带上了更丰富的情感:“‘……我们正在开荒,地很硬,碱很重,一镐头下去只有一个白点。手上磨得全是血泡,不过不碍事。老班长说,咱们现在多流一滴汗,后人就能多收一粒粮。儿不怕吃苦,就是……就是夜里有时会想娘做的糊涂面条,想爹的旱烟味儿……’”
念到这里,母亲的声音微微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不远处那个依旧背对着他们、但锄头已经许久没有挥动的背影;显然老胡也在静静地听着,这些老信件不知道已经读过多少遍了,可是对他而言仍然有触动。
胡梭的心被触动了,他慢慢移动镜头,对准了父亲的背影。只见父亲蹲在那里,头埋得很低,只有那倔强的背影对着镜头,有着一丝很难察觉的耸动;一直以来父亲就是这样的,俯首甘为孺子牛。
母亲从木盒里小心地抽出另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
胡梭眯着眼睛,凑近一看,那邮戳上竟然是1970年开春的时候。他看着那日期,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1970年开春的那一年,不正是兵团大规模开荒造田、兴修水利最艰苦的年份吗?
他小的时候,就听老一代的兵团人说过,那个时候真的很苦。
那会儿全团的人都在为引水灌溉拼命,白天黑夜地挖渠筑坝。如今想到,他们便是开渠人了。
真的好奇,在那段艰苦的岁月中,老父亲会跟远在家乡的亲人写点什么。
胡梭想着,母亲就开始念了。
母亲的声音很温柔,就在家里的小院回荡着——
“‘爹,娘:
渠挖到第三个月了,手上茧子叠了一层又一层。锄头都断了好几把了。今天抬石头时虎口震裂了,简单包扎一下,又顶了上去。
虽然艰苦,不过也乐在其中。等这条渠通了,下游就能开出万亩良田。如今这里虽然还是一片荒地,不过我能想象,等渠成的那一天,地里能种棉花、种玉米。
新疆的条件,跟老家无法比,不过我想,来都来了,就没打算回去。
一定要干出点名堂。等渠成,通水的那一天,儿子再来接你们来新疆看看——”
信纸上的字迹工整有力,特别是最后几句,墨水洇得格外深,力透字背面的,不知道是因为父亲长时间挥动锄头手指磨破了,过于用力所致,还是因为感情激动而过于用力。
听着这些信件,胡梭仿佛看见了1970年春天的那一片的盐碱地——
成千上万的兵团人挥舞着铁锹,发誓要将天上的融水引过来,作为万亩良田的用水。
这魄力,哪怕是放今天,也是震撼的。
“怪不得,父亲老是这么沉默,原来他总是将自己的情感都藏在文字里。”胡梭不禁想着。
“没打算回去……”母亲轻声重复着这句话,目光温柔地落在丈夫的背影上,“你爹这个人啊,一辈子要强,话不多。想家的时候,就一个人蹲在田埂上抽烟。再难再苦,也没听他抱怨过一句。”
这时,一直沉默的老胡猛地站起身,还是没有回头,只是用力抹了一把脸,瓮声瓮气地打断:“行了!陈年旧事,翻出来啰嗦什么!饭好了没?饿了!”说完,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大步朝屋里走去,始终没有看镜头一眼。
但就在他转身快步离开的瞬间,胡梭的镜头敏锐地捕捉到,父亲那布满皱纹的古铜色侧脸上,似乎有泪痕。一时之间,胡梭也有点恍惚,难道这就叫做男儿有泪不轻弹——
胡梭关掉了摄像机,院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葡萄叶的沙沙声。他看着父亲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又看看母亲手中那叠珍贵的家书,心头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