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维族老人的记忆
拍完几个兵团人的故事,整理素材的时候,一开始觉得兵团人都采访得差不多,这素材整理起来都够一本“新疆兵团史”了。
然而,“好像还是缺了什么东西?”胡梭挠着脑袋。
“哦——”杨小军则一脸恍然,“我们只顾着拍英雄合集了,忘记了平民。”
“平民?”一下子,胡梭便领会到了杨小军的意思,“如果这些远道而来的兵团人注定是英雄的话,那那些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老乡们呢?他们其实就是这里的原住民。他们也同样见证了故事的发展。”
“是的。”杨小军话语当中有点兴奋,“这两拨人,各自占据故事的一半,缺了谁都不完整。他们做邻居,风风雨雨之中生活半个世纪有余了吧。”
想到这里,一种使命感便油然而生。
胡梭一开始觉得自己用镜头记录这事就是闹着玩的,然而,后面不仅仅给兵团,给社区带来了一笔意外的收入,让远方的朋友看见了新疆之美。
他还惊讶的发现,他的镜头实际上居然起到了记录历史的作用,谁说黄侯将相宁才是历史呢,哪怕是平民,也同样是历史的一部分。
没有他们,这关于土地的历史记忆的拼图就不完整了。
杨小军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接口道:“胡梭,你说得对。”
一种紧迫感在胡梭心中升起,语气变得郑重:“我感觉我们如今是用镜头在抢救一些历史的记忆的岁月。只光片羽那般,如果不紧紧握住的话,这些零碎的记忆,就如如许叔压箱底的老照片,父亲装在匣子里的信件那般,随着他们离去,而被岁月冲淡了,满满地淡忘了。”
“那还等什么,走吧。”逐渐的,杨小军觉得他们不是在在摄像,而是在用镜头记录,逐渐地他从杨导变成了一个故事的听书人,逐渐地沉迷于那些他们视角里那些鲜活的细节;沉迷于那些质朴的真实。
“对,”杨小军扛起摄像机,用力点头,“得去!将这些维族老人的记忆跟兵团老人的记忆连接在一起,这故事才算完整。”
带着这份“抢救”记忆的初衷,他们扛着设备,走进了团场附近那个充满生活气息的集市——巴扎,决心寻访那些与兵团做了大半辈子邻居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老人们。
这些纵横交错的巷口经常飘来焦香的馕饼气息。
巷子不宽,两旁是有些年头的土黄色平房,新的砖房混在其中。
巷口有几棵高大的白杨树,在土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虽然是集市,然而,那里的人却透着一股惬意和休闲,几个维吾尔族老人正坐在自家店铺门口的荫凉里。
小的时候,胡梭和杨小军这些兵团小孩也时常玩闹着穿梭于这些小巷,。有的时候,他们也会被一阵热瓦甫琴的琴声吸引,驻足下来,静静地听着维吾尔族的老人弹唱一段,尽管大多数时候,他们对于曲调和歌词都不甚理解。
如今,在馕坑飘香、人来人往的巷口,他们重遇了维吾尔族老人阿布都拉。
这老人已经白发苍苍。
他正坐在自家店门口的荫凉里,慢悠悠地打理着店铺,这老人总是那么的惬意。
胡梭和杨小军相视一笑,阿布都拉老人善谈,那就从他开始吧。
听明胡梭他们的来意,阿布都拉爷爷笑着放下手中的乐器老人的汉语很好。
胡梭有些惊讶,忍不住好奇地问:“爷爷,您这汉语说得可真溜!”毕竟看上去老人的文化水平不算很高,不像是特别去学习的。
阿布都拉爷爷一听,笑开了花,他捋了一把白花花的胡子,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当中:“哈哈,娃娃,我的汉语能那么好,得益于我的邻居啊。”
杨小军和胡梭则一脸懵逼的表情:“邻居,在他们看来,这位维族老爷爷似乎并没有什么汉人邻居。”
老人则一笑:“我说的这些邻居,你们也认识,就是你们爸爸妈妈。”说着,老人的目光有些久远,“我们这辈子的人嘛,跟兵团打交道打了一辈子,你来我往的,一开始叽叽咕咕的,鸡跟鸭讲,哪怕是打着手势,艰难的交流着。后面逐渐的,就学会了对方的语言。他们也聪明,农闲的时候,乐于跟我们唠唠,一来二往,不仅仅我们能说他们的话了,他们也学会了我们的话。”胡梭想着,老人家说的话也不假,毕竟父母那辈人真的能说几句维族的语言。
说着,这位维族老人甚至对于自己的语言天赋有点骄傲:“这里不也是古丝路吗?我要是语言上没两把刷子,怎么应付这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和商旅呢。”
“对对对——”三人乐呵呵地笑着,那笑声跟着馕饼的焦香飘出巷子之外。
“爷爷,你既然跟兵团人为邻十几年了,跟我们讲讲你跟他们的故事吧。”胡梭说明了来意。
“故事?”时光似乎在这位维族老人的眼中流转,“要说故事的话,那得从他们来的时候说起。”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份亲切的感慨:“那时候嘛,兵团那些人刚来,当然,那个时候,我们也不老。我们就总爱用一种好奇的眼光看着这些外来人,心想着,这群汉人浩浩荡荡的来这儿做什么?要说这么大的阵势,估计就是史书上才看见的。”
“那你知道,他们这么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是来做什么的吗?”杨小军问。
“呵呵——当时我们也是这么想的。”老人说,“他们来的时候,除了几件行李,啥也没有。住的是自己挖的地窝子,吃的有时候都接不上。我们就想,这些人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能在这扎下根吗?只是听过人往江南水乡、富饶的地方去跑的,真的很少有人居然朝着这戈壁滩来的。”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眼神飘向远方,仿佛回到了六十多年前:“那时候嘛,他们说的话我们听不懂,我们说的话他们也听不懂。两个世界的人嘛。”
“记得我和邻居艾山坐在土坡上,”老人模仿着当时比手画脚的样子,“艾山用维吾尔语大声问:‘巴郎子,你们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要做什么呀?’”
“那些娃娃们虽然听不懂,但一个个都笑得特别亮堂,有个小伙子使劲拍着胸脯,又指着脚下的地,大声说:‘开荒!我们要在这里挖井,修渠,引水,种庄稼!”
阿布都拉爷爷摇摇头,当时觉得他们太天真:“我们祖祖辈辈住在这里,知道这片地的脾气。这里的土地贫瘠,苦涩,常年褪不去的盐碱化和纠缠的风沙,寻常的作物,除了骆驼刺红柳、沙枣,啥都长不好。然而这些兵团人却说,他们要将这一代变成良田,我和艾山面面相觑,觉得他们不是在说胡话就是在扯谎。毕竟这土地的脾气,还有谁比我们这些本地人更加了解的。有点时候,我们就那么静静的看着,等着他们兴致冲冲地来,败兴而归的模样。”
“后来嘛,”老人的语气柔和下来,“看着他们白天黑夜地干活,手上全是血泡,嘴唇干得裂口子,就住在自己挖的地窝子里或者干脆搭些帐篷就躺下来了。我老伴心软了,烤了馕,煮了奶茶让我送过去。”
他模仿着当时的情景,把双手往前一递:“他们接过馕的时候,手都在抖,却还是笑得那么亮堂,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