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
见面
云辇降落在竹屋前时,雪团正用爪子扒着糖罐,灵蝶尾尖的桃花落在罐沿,沾了层细碎的甜。司落叶刚要推门,就被宋清玉拽住手腕——对方手里捧着那件桃花锦袍,指尖正沿着绣纹摩挲,眉梢眼角的温柔漫得像灶上的热气。
“穿给你看。”宋清玉的声音带着笑意,转身时带起的风掀起袍角,露出里面月白的中衣。司落叶忽然想起梁朝那世的上元节,宋清玉也是这样穿着红衣站在灯影里,手里举着盏桃花灯,说“落叶,过来”。那时的花瓣落在他发间,像此刻锦袍上翻飞的绣纹。
锦袍上身的瞬间,司落叶的指尖突然发烫。镇魂鼎从袖中滑出,鼎身的符文与锦袍的桃花纹相呼应,在半空织成流光,映出重楼当年刺绣的模样——他坐在昆仑的桃花树下,针脚歪歪扭扭,指腹被扎出细密的血珠,却偏要在旁边绣个歪歪扭扭的“清”字。
“原来他绣了这么久。”司落叶的声音有些发哑。宋清玉正低头系腰带,闻言动作一顿,耳尖泛起微红:“他当年总说,我的红衣该配桃花绣,才不算辜负春光。”他转身时,锦袍的系带缠上司落叶的指尖,像段解不开的红绳。
灶台上的铜壶突然“哐当”一声坠地,沸水溅起的瞬间,司落叶看见壶底映出的倒影——宋清玉的鬓角竟生出霜白,不是之前的银丝,是成片的雪白,像落了场早来的雪。“清玉!”他伸手去触,指尖刚碰到发丝,就被对方握住。
“别怕。”宋清玉的掌心带着灵力的暖意,“是瑶池的仙光与体内魔气相冲,过几日便好。”他笑着捏了捏司落叶的脸,却在转身收拾碎瓷片时,喉间溢出极轻的咳嗽声。司落叶瞥见他帕子上的血痕,像落在雪上的桃花瓣。
夜里,司落叶被噩梦惊醒。梦里重楼举着剑站在城楼上,宋清玉的红衣浸在血里,而他自己被锁链捆在断柱上,眼睁睁看着两人坠入深渊。他猛地坐起身,发现宋清玉正坐在窗边,月光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像三百年前忘川河畔的霜。
“又做噩梦了?”宋清玉转身时,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司落叶扑进他怀里,鼻尖撞上对方锁骨的疤痕——那里还留着王朝天牢箭伤的印记,三百年过去,依旧清晰得像昨日才添的新伤。“你的头发……”
“这样不好看吗?”宋清玉笑着拨了拨鬓角,指尖却在触及白发时微微发颤,“或许,这才是我该有的模样。”他低头吻去司落叶眼角的泪,舌尖尝到苦涩的咸味,“落叶,有些事,我瞒了你三百年。”
镇魂鼎突然在案头亮起,鼎身投射出段模糊的影像——断魂崖顶的烈火中,宋清玉的仙骨正在寸寸碎裂,而他手里紧紧攥着的,不是镇魂鼎的碎片,是片沾血的桃花瓣,上面刻着极小的“叶”字。“当年我跳下去,不是怕仙骨反噬你。”宋清玉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是仙骨已碎,再撑不住了。”
司落叶的指甲掐进掌心,血腥味让他想起民国码头的江水。原来三百年前的舍身,不是从容的抉择,是燃尽最后一丝灵力的决绝。他突然抓住宋清玉的手腕,将灵力源源不断地渡过去,却被对方按住xue位:“不用担心,我的魂魄与你相连,你这样会伤了自己。”
窗外的桃花突然簌簌作响,灵蝶尾尖的光汇聚成封信——是红衣的字迹,说重楼在魔界的桃花林开了场宴,邀他们去看第一株并蒂莲。宋清玉看着信上的“速来”二字,突然笑了:“看来他是等不及要炫耀了。”
魔界的桃花林与竹屋的截然不同。花瓣是极深的绯色,像浸透了月光的血,风过时,落瓣铺满地面,竟在脚下织成红毯。重楼站在林深处,黑袍换成了与宋清玉同款的桃花锦袍,只是袖口绣的是黑色彼岸花,与红衣的红衣相映成趣。
“这花……”司落叶指着林中那株并蒂莲,花瓣一半粉红一半漆黑,像把两半魂魄缝在了一起。重楼的耳根有些发红,别别扭扭地转过头:“是红衣要种的,说……说六界该有株不一样的花。”他顿了顿,突然从袖中摸出个小玉瓶,“这个给你。”
玉瓶里装着半瓶金色的汁液,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宋清玉认出那是魔界的“回魂露”,能修补受损的魂魄,却需以重楼的心头血炼制。“你……”他刚要开口,就被重楼打断:“不是给你的,是给这个人的。”他看向司落叶,眼神复杂得像忘川的水,“他的灵力与你相连,你若魂散,他也……”
后面的话没说完,却被红衣笑着打断:“尊上说,当年的账,用这瓶露抵了。”她将玉瓶塞进司落叶手里,指尖在触及他手腕红痕时轻轻一颤,“你们的桃花印,本就该同生同灭。”
宴席设在桃花林中央的石桌上,摆着魔界特有的百花酿,杯沿沾着细碎的桃花蜜。司落叶刚要举杯,就被宋清玉按住手:“你的灵力不稳,少喝些。”他替司落叶倒了杯雪莲汤,正是竹屋灶上炖的那种,甜香里混着熟悉的暖意。
重楼看着两人交叠的手,突然灌了口酒:“宋清玉,你可知当年我为何引魔兵屠城?”他的声音带着酒气的沙哑,“那时我算出你的天劫将至,本想逼你入魔,至少……至少能保住性命。”
石桌上的酒杯突然炸裂,酒液溅在桃花瓣上,晕开深色的痕。司落叶这才明白,当年的战火里,没有纯粹的善恶,只有两个笨拙的人,用各自的方式护着心里的珍宝。他看向宋清玉,对方正望着重楼鬓角新添的银丝,眼神里是同病相怜的温柔。
回竹屋的路上,宋清玉的咳嗽越来越重。司落叶将回魂露掺进雪莲汤里,看着他小口饮下,突然发现对方鬓角的白发竟淡了些,露出底下墨色的发根。“有用!”他惊喜地抓住宋清玉的手,却被对方反手握住。
“落叶,”宋清玉的指尖抚过他心口的玉佩,“重楼说的对,我们的魂魄早已相连。若有一日我真的魂散,你要好好活着。”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块冰砸进司落叶的心里。
司落叶突然转身跑向桃林深处,回来时手里捧着株并蒂莲,正是从魔界移栽来的那株。“你看,”他将花插进案头的青瓷瓶,“这花一半是你,一半是我,只要它活着,我们就都活着。”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倔强地仰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宋清玉突然笑了,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月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交叠的衣襟上投下斑驳的影,像幅没画完的《寒潭夜话图》。“好,”他吻着司落叶的发顶,声音温柔得像花瓣,“只要这花活着,我们就都活着。”
接下来的日子,司落叶总缠着宋清玉补画。从梁朝的桃花灯,到王朝的天牢月色,再到民国的码头江风,一笔一笔,都画在《寒潭夜话图》的背面。宋清玉的手偶尔会发抖,笔尖落在纸上,晕开浅浅的墨痕,像老人的泪。
“这里该添些东西。”司落叶指着画中民国那世的自己,那时他刚在戏楼唱完《霸王别姬》,宋清玉正替他卸去脸上的油彩,指尖沾着的胭脂蹭到了耳后。宋清玉笑着点头,却在落笔时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的血染红了画中的桃花。
司落叶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红衣信里的话,说回魂露只能暂缓魂魄的碎裂,若找不到“同心契”,宋清玉撑不过百年。而所谓同心契,是需以两人最珍贵的记忆为引,在忘川河畔的三生石上刻下彼此的名字,才能凝成永不碎裂的魂魄。
“我们去忘川。”司落叶突然抓住宋清玉的手,掌心的桃花纹烫得惊人。宋清玉看着他眼底的决绝,突然笑了:“落叶,三生石上刻名,若有一日一方负了约定,魂魄会被生生撕裂。”他低头吻去司落叶唇角的墨痕,“我怎舍得让你受这苦。”
“我不怕。”司落叶的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三百年都等了,这点苦算什么。”他想起重楼的桃花锦袍,想起红衣的回魂露,想起这世间所有笨拙的守护,突然明白最好的承诺,不是“永不分离”,是“生死与共”。
忘川河畔的三生石比想象中更苍凉。石面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有些已经模糊,有些却新得像昨日才刻上。摆渡人撑着船在岸边等,篙杆上挂着两盏灯笼,一盏写着“清”,一盏写着“叶”,在风中轻轻摇晃。
“你们可想好了?”摆渡人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这同心契,刻上了,就再也解不开了。”他指向石缝里长出的一株草,叶片是心形的,却一半翠绿一半枯黄,“那是‘锁魂草’,刻名时若有半分犹豫,就会缠上魂魄,日夜噬咬。”
司落叶握住宋清玉的手,将指尖的血滴在三生石上。血珠晕开的瞬间,石面突然亮起,浮现出无数过往的碎片——梁朝的桃花雨,王朝的莲子羹,民国的碎瓷片,还有忘川河畔那九十万片桃花瓣。“你看,”他笑着看向宋清玉,眼泪却掉了下来,“我们的记忆,够珍贵了吗?”
宋清玉的指尖在石面上刻下“宋清玉”三个字,笔锋苍劲有力,像要把这三个字刻进骨头里。轮到司落叶时,他的手突然发抖,指尖悬在石面上,迟迟落不下去。锁魂草突然从石缝里钻出,藤蔓缠上他的手腕,带来刺骨的疼。
“落叶,别怕。”宋清玉的声音带着灵力的震颤,将自己的血滴在司落叶的指尖,“我们一起。”
司落叶深吸一口气,在石面上刻下“司落叶”三个字。刻完最后一笔的瞬间,锁魂草突然化作光点,融入两人的魂魄。三生石发出耀眼的光芒,将两个名字牢牢烙在一起,周围模糊的名字纷纷褪去,只剩下这三个字,在石面上熠熠生辉。
摆渡人突然长叹一声,篙杆在水面一点,船身调转方向:“三百年了,总算有对能成的。”他递给司落叶一片锁魂草的叶子,叶片已经变得通体翠绿,“这草认主,以后它会护着你们的魂魄。”
回竹屋的路上,宋清玉的咳嗽竟真的好了。司落叶看着他鬓角的白发彻底褪去,露出墨色的发梢,突然想起那株并蒂莲,急忙往回赶——案头的青瓷瓶里,那株花不知何时竟开满了枝头,一半粉红一半漆黑的花瓣在阳光下泛着光,像把两半魂魄缝成了圆满。
灶台上的铜壶又开始“咕嘟”作响,糖罐里的桂花糖不知被谁换成了冰糖,石桌上的茶渍印着两道交叠的指痕,比之前更深了些。司落叶趴在案头补画,宋清玉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笔尖落在画中忘川河畔的三生石上,将那两个名字描得愈发清晰。
“该添印了。”宋清玉的气息拂过司落叶耳畔,指尖拈起的朱砂在石上的名字旁,轻轻按了个桃花印。司落叶笑着转过头,鼻尖撞上对方的下颌,两人腕间的红痕同时亮起,在案头投下纠缠的影,像幅永远画不完的画。
雪团扑棱着翅膀从窗外飞来,嘴里衔着片桃花瓣,落在《寒潭夜话图》上,恰好遮住画中少年的脸。司落叶刚要把花瓣移开,就被宋清玉按住手:“这样正好,留个念想。”他低头吻去司落叶唇角的朱砂,舌尖尝到甜香的味道,像三百年岁月酿成的蜜。
窗外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不知过了多少春秋。竹屋的灯始终亮着,灶台上的铜壶总在冒热气,石桌上的茶渍印着两道交叠的指痕,越来越深,像刻进了岁月里。
偶尔,重楼和红衣会来做客。重楼总穿着那件桃花锦袍,坐在桃树下喝酒,看着宋清玉替司落叶描眉,眼神里是释然的温柔。红衣则陪着司落叶补画,讲魔界的趣事,指尖偶尔划过画中的桃花,留下淡淡的檀香。
有一年春天,司落叶突然指着案头的并蒂莲,说:“你看,它结果了。”那果实一半粉红一半漆黑,像颗被劈开又粘起来的心。宋清玉笑着摘下果实,将种子埋进土里,“明年,这里会开出一片新的桃花林。”
种子发芽那天,司落叶趴在宋清玉的膝头,听他讲昆仑的往事。阳光透过桃花瓣,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像幅流动的画。“清玉,”司落叶的声音带着困意,“我们会永远这样吗?”
宋清玉的手指穿过他的发,落在他心口的玉佩上,那里的“清叶”二字亮得温润:“会的。”他低头吻去司落叶眼角的泪,声音轻得像风,“只要这桃花还开,只要这竹屋还在,只要我还在你身边。”
司落叶笑着闭上眼睛,鼻尖萦绕着桃花的甜香,耳边是宋清玉平稳的心跳,像三百年前那个桃花纷飞的午后,他靠在对方怀里,听着同样的心跳,做着一个永远不会醒的梦。
灶台上的铜壶还在“咕嘟”轻响,糖罐里的冰糖闪着光,石桌上的《寒潭夜话图》摊开着,背面的补画已经铺满了整个卷轴,最后一笔落在新抽芽的桃树苗上,旁边写着行小字——“清叶同守,岁岁桃花”。
属于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在每一个桃花盛开的清晨,在每一碗冒着热气的雪莲汤里,在彼此交叠的指尖上,在三生石上永不褪色的名字里,酿成了六界最悠长的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