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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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落叶的指尖在《百草图谱》最后一页的字迹上摩挲,墨迹带着三分清冽的笔锋,分明是宋清玉独有的风骨。他想起那年在万毒谷的桃花树下,少年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教他写自己的名字,笔尖在宣纸上晕开浅粉的墨痕,像落在纸上的桃花瓣。
“司大哥?药凉了。”苏烨的声音将他从恍惚中拽回。少年正拿着一方素帕,小心翼翼地擦去他嘴角的药渍,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竟与记忆里某双手的触感渐渐重叠。
司落叶猛地抽回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苏烨的手僵在半空,眼底的光暗了暗,像被风吹灭的烛火。“我……我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
“没有。”司落叶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他别开视线,看向窗外纷飞的桃花,“只是想起一些旧事。”
苏烨沉默着收拾好药碗,转身时脚步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房间里凝滞的空气。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背对着司落叶轻声说:“那本图谱的最后一页,是我找到原卷后补画的。清玉先生说,等你回来,要带你去看蝴蝶谷的新桃。”
司落叶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你见过他?”
“在梦里。”苏烨的声音飘得很轻,像落在水面的羽毛,“他总蹲在一片烧黑的桃林里哭,手里攥着半片清心草,说等不到一个人了。”
房间里陷入死寂,只有窗外的风卷着桃花瓣,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司落叶看着自己枯瘦的手,那上面还残留着施术时被银针磨出的茧子,此刻却连握紧拳头都费力。经脉寸断的后遗症正一点点蚕食他的力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骨骼摩擦的钝痛,但这些都不及心口那阵尖锐的酸楚——原来三百年的时光,他不是被遗忘的那个。
“他还说什么?”司落叶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苏烨转过身,眼眶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他说,幽冥烈火焚尽一切时,他把清心草塞进你袖袋,是想告诉你,他不怪你。”
那片干枯的清心草还躺在司落叶的掌心,三百年的风霜让它变得脆如蝉翼,却始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他忽然想起蝴蝶谷那场大火,冲天的幽冥烈焰将夜空烧得通红,宋清玉把他推出火场时,袖口扫过他的脸颊,带着清心草的凉意。那时他以为那只是少年慌乱中的无意之举,如今才懂,那是隔着火海的最后一句告白。
“他还在等吗?”司落叶的喉结滚动着,几乎问不出完整的话。
苏烨走到床边,从怀里掏出一枚半焦的玉佩,上面刻着残缺的“清”字,边缘还留着灼烧的痕迹。“这是我在蝴蝶谷旧址捡到的。有人说,执念深的魂魄会附在生前的物件上,等一个能解开执念的人。”
玉佩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丝诡异的冰凉,像宋清玉当年总爱贴在他颈间的冰块。司落叶的眼泪终于决堤,滚烫的泪珠砸在玉佩上,竟晕开一小片浅绿的光晕,像有生命般微微颤动。
“他在等。”苏烨的声音里带着笃定,“就像你一直在找他一样。”
司落叶把脸埋进掌心,压抑了三百年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像困在深谷里的野兽终于得以嘶吼。他想起万毒谷的药炉,宋清玉总在他炼药时偷偷往炉子里丢冰糖,说这样炼出的药不会苦;想起寒潭边的月光,少年为他披上自己的狐裘,说幽冥血脉的人最怕冷;想起蝴蝶谷的桃花宴,他醉酒后扯着宋清玉的衣袖,说要永远和他在一起……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的记忆,此刻像潮水般将他淹没,每一个碎片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苏烨安静地坐在一旁,没有递帕子,也没有说安慰的话,只是陪着他。阳光穿过窗棂,在少年的发梢镀上金边,他颈间的银线云纹反射着细碎的光,像极了当年宋清玉总爱挂在胸前的银锁。
哭到喉咙发哑时,司落叶终于擡起头,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你到底是谁?”他盯着苏烨的眼睛,那里映着自己狼狈的模样,却也藏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你不是苏烨,对不对?”
苏烨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三分释然,七分怅然:“我是苏烨,也不是。”他伸出手,掌心缓缓浮现出一枚与宋清玉心口相同的印记,墨色的火焰纹在皮肤下流转,像沉睡的蝶,“三百年前,他自焚于蝴蝶谷时,他的魂魄四散,分为了6片,散落在世间各处,清玉先生用最后一丝魂魄护住了这枚印记,托万毒谷的灵蝶送到轮回台。他说,若有来生,要先找到你。”
司落叶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施术时苏烨体内那股熟悉的气息,想起少年脱口而出的蝴蝶谷旧事,想起那本补全的《百草图谱》——所有的疑点在此刻串联成线,织成一张跨越三百年的网,将他和眼前的少年牢牢缚在一起。
“所以你……”
“我是带着他的执念转世的。”苏烨的指尖轻轻拂过心口的印记,那里的温度渐渐升高,“墨鳞蛇毒侵入心脉时,我看到了他的记忆。他蹲在烧黑的桃树下,看着你被幽冥族人带走,手里的清心草捏成了碎末。他说,早知道那次会是最后一面,当初就不该答应你的。”
司落叶的呼吸猛地顿住。三百年前的离别,就让他这么痛苦吗?是了,这都是他欠他的
“他说,他不怪你,只是怪自己,护不住你。”苏烨的声音越来越轻,眼底的印记却越来越亮,“他把魂魄附在清心草上,跟着你轮回了百世,看着你痛不欲生,看着你拒人千里,看着你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那片干枯的清心草突然在司落叶掌心颤动起来,发出细微的嗡鸣。他低头看去,只见草叶上的纹路正一点点变绿,像有生命在其中复苏。三百年的枯寂,竟在这一刻焕发生机。
“他一直在你身边。”苏烨的眼眶也红了,“就像你从未忘记他一样。”
司落叶握紧那片清心草,指腹被草叶的锯齿割出细密的血珠,混着眼泪落在草叶上。绿色的纹路顺着血迹蔓延,在他掌心开出一朵小小的清心悦,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像宋清玉总爱挂在睫毛上的晨露。
“清玉……”他低唤着那个刻入骨血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温柔。
窗外的桃花突然开得更盛了,粉色的花瓣像雪一样簌簌落下,在地上铺成厚厚的一层。房间里的檀香雾气与花香缠绕在一起,形成一道浅粉色的光带,在空气中缓缓流动。
苏烨站起身,心口的火焰印记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光芒,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少年的身影在光晕里渐渐变得透明,像被阳光融化的冰雪。“司大哥,”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像两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我该走了。”
司落叶猛地扑过去,却只抓住一片虚无的衣角,还有一片魂魄碎片“不要走!”他嘶吼着,指甲在地板上抠出深深的血痕,“我还没跟你说对不起!我还没带你看新桃!”
光晕中的身影笑了,那笑容里有苏烨的清澈,也有宋清玉的温柔。“记得吗?你说过,桃花谢了会再开。”透明的手指轻轻拂过司落叶的脸颊,带着清心草的凉意,“我在蝴蝶谷等你。”
光芒散去时,苏烨的身影彻底消失了,只留下一枚银锁落在地上,锁身上刻着两个缠绕的名字:落叶,清玉。
司落叶瘫坐在地上,看着那枚银锁,突然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又哭了。经脉寸断的疼痛不知何时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仿佛轮回的枷锁终于被卸下。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上面的血痕正一点点愈合,枯瘦的指节重新泛起血色——幽冥血脉逆行的反噬,竟在苏烨消失的瞬间奇迹般地缓解了。
“原来如此……”司落叶喃喃自语,终于明白了禁术的真正代价。所谓永世相隔,不是不能相见,而是要先放下执念,才能在轮回的尽头重逢。
他捡起地上的银锁,揣进怀里,又将那片焕发生机的清心草小心翼翼地收好。窗外的桃花还在落,风里带着熟悉的清香,像三百年前那个未完的春日。
三日后,司落叶能下床行走了。万毒谷的药农来看他时,惊得手里的药锄都掉了——那个传闻中经脉寸断的幽冥族人,不仅能走,眼底的死气还散了,连鬓角的白发都染上了几分墨色。
“司先生,您这是……”
司落叶笑着摇了摇手,指尖拂过窗台上的清心草,那是他用自己的血培育的新苗,叶片翠绿得像能滴出水来。“我要走了。”
“去哪?”
“有人等着我的地方。”他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像笼中鸟终于挣脱了樊笼,“有人在等我看桃花。”
药农还想说什么,却见司落叶已经背起简单的行囊,腰间挂着那枚银锁,走起路来叮当作响。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终于找到了归宿的旅人。
离开万毒谷的那天,山脚下的灵蝶突然聚集起来,绕着他的肩头飞舞,翅膀扇动的声音像细碎的铃音。司落叶伸出手,一只蓝色的灵蝶停在他的指尖,翅膀上的花纹竟与宋清玉最喜欢的那只一模一样。
“你们也在等他吗?”他笑着问,声音里带着释然的温柔。
灵蝶似乎听懂了,振翅飞向通往蝴蝶谷的方向,留下一串闪烁的磷光。
司落叶跟着灵蝶踏上山路,脚步越来越轻快。他路过当年与宋清玉争吵的断崖,那里已经长满了青翠的野草;他走过被幽冥烈火焚过的林地,新的树苗正破土而出;他趟过曾经淹死过幽冥族人的溪流,溪水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三百年的时光,足以让沧海变成桑田,却磨不掉心底的执念。
走了整整七日,远远望见一片粉色的云霞时,司落叶的脚步顿住了。蝴蝶谷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谷口的石碑上刻着两个模糊的字,依稀能辨认出是“清玉”。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谷中。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红了眼眶——漫山遍野的桃树都开了花,粉白的花瓣在晚风中簌簌飘落,像一场永远不会停的雪。林间的空地上搭着一间竹屋,屋顶的烟囱正冒着袅袅炊烟,门前的石桌上摆着两只青瓷碗,碗边还放着半袋冰糖。
一个穿着月白锦袍的身影正蹲在桃树下,手里拿着小铲子,小心翼翼地埋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脸上,映得那双眼睛亮如星辰,嘴角的梨涡里盛着笑意,像三百年前那个从未离开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