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魂
残魂
司落叶推开门时，苏烨正蹲在廊下的石阶上，手里拿着根细树枝拨弄炭火。穿堂风卷着槐花香掠过，吹得少年月白锦袍的衣角微微扬起，侧脸在夕阳里透着层暖融融的光晕，像极了三百年前万毒谷药田边，那个为他烤鱼的宋清玉。
“司大哥，快来！”苏烨擡头时，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我偷偷在厨房拿了条鲫鱼，学着书上的法子烤的，你尝尝看有没有焦？”
他举着烤鱼的手悬在半空，指尖沾了点炭灰，鼻尖也蹭了块黑，活脱脱当年那个笨手笨脚的少年模样。司落叶走过去，接过他递来的鱼，炭火的温度透过油纸传来，烫得指尖发麻，心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钝钝地疼。
“还不错。”他扯了扯嘴角，想笑，眼角却有些发涩。鱼肉烤得外焦里嫩，连鱼腹里塞的姜丝都透着熟悉的香气——这是宋清玉当年总做错的步骤，总说姜丝切得不够细，遮不住鱼腥味。可苏烨切的姜丝，竟也粗得像小拇指，连摆放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真的？”苏烨笑得露出梨涡，伸手就要去拿，却被司落叶拦住了。
“刚烤好，烫。”他低头吹了吹，撕下一小块递到少年嘴边。苏烨张口咬住，舌尖不小心碰到司落叶的指尖，像触电般缩回了头，耳尖瞬间红透了。
司落叶的手指僵在半空，那点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烧得他心口发慌。他猛地收回手，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我去趟书房，苏老爷昨日说有本《南疆异志》想借我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苏烨立刻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那本书我也看过，里面写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毒草，有一段说……”
少年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司落叶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廊下的灯笼被风掀起，光影在青砖上明明灭灭，像极了蝴蝶谷里那些蓝紫色的蝴蝶，扇动着翅膀，却飞不出宿命的网。
书房里，檀香混着墨香，比卧房里的味道更浓些。司落叶走到书架前，指尖划过一排排线装书，目光却落在最上层那本《百草图谱》上——他昨日特意放在这里的。书脊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烫，像揣在怀里的那颗心，明明灭灭地疼。
“司大哥，你在找什么？”苏烨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本书，“你很喜欢这本《百草图谱》吗？我见你这几日总翻看。”
司落叶没说话，伸手取下书，指尖刚碰到封面，就听见苏烨忽然“咦”了一声：“这本书的封皮好像有点湿？是不是昨日下雨溅到了？”
他低头看去，果然见右下角有块浅浅的水渍，正是昨日那滴泪晕开的地方。司落叶慌忙合上书，喉结动了动：“没什么，许是茶水洒了。”
苏烨没再追问，转身去翻那本《南疆异志》，嘴里还念叨着：“你看这段，说有一种叫‘牵机引’的毒，中了之后会让人看见最想见的人，却会在七日之内五脏俱焚，死的时候像被无数根线牵着……”
“牵机引”三个字像冰锥扎进司落叶的心里。他猛地擡头，目光死死盯着苏烨手里的书——那是《上古幽冥录》里记载过的禁术，是当年玄山长老用来困住他的毒，宋清玉为了救他，硬生生剜了自己的心口血，才解了那毒。
“你说什么？”司落叶的声音发颤，指尖攥得发白。
苏烨被他吓了一跳，举着书递过来：“就这段啊，是不是很吓人？不过书上说这毒早就失传了，现在应该没人会用了吧。”
司落叶一把抢过书，手指飞快地翻到那一页。字迹是陌生的，排版也与《上古幽冥录》不同，可那段关于“牵机引”的描述，却一字不差，连解法里“需以至亲之人的心口血为引”都分毫不差。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眼前阵阵发黑。三百年前的画面涌上来：宋清玉倒在他怀里，心口的血染红了白衣，笑着说“落叶，别怕，我没事”；冰宫幻境里，宋清玉的魂魄被幽冥烈火灼烧，却还在喊他的名字；蝴蝶谷的最后一刻，那双染血的手抚过他的脸颊，说“等我……”
“司大哥？你怎么了？”苏烨伸手想碰他，却被司落叶猛地挥开。
“别碰我！”他低吼出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惧。苏烨被他吼得愣住了，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司落叶看着少年受伤的眼神，心里猛地一痛。他这是在做什么？苏烨不是宋清玉，不该承受他的失控。可那本书上的字像活过来一样，爬满他的眼睛，耳边全是宋清玉的声音，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对不起。”他哑着嗓子说了句，转身冲出了书房。
他一路狂奔，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撞进一片熟悉的竹林。月光透过竹叶洒下来，地上的青石板湿漉漉的，像刚下过雨。司落叶扶着竹子大口喘气，指尖抠进坚硬的竹身，留下几道深深的血痕。
这里是苏烨发现他的地方，是他手腕上红痕消失的地方，也是……他失去宋清玉的地方。
他顺着竹子滑坐在地上，从怀里摸出那片干枯的清心草。草叶早就失去了水分，却还带着淡淡的清苦，像宋清玉身上的味道。他把草叶按在胸口，那里空荡荡的，没有幽冥之力，没有守玉人的印记，只有一颗凡人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疼得快要炸开。
“清玉……”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下来。三百年的等待，三百年的相守，难道真的就换来了一本陌生的书，一个相似的人，和一场醒不来的梦吗？
“谁在叫我？”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清冽如冰泉，带着三百年不曾变过的温柔。
司落叶猛地回头。
月光下，站着个白衣人，墨发及腰，眉眼凌厉，心口的位置染着一片刺目的红。那双眼睛里有守玉人印记的金光，是宋清玉
“清玉？”司落叶颤抖着伸出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触碰到空中那丝丝凉意才猛的惊醒原来是自己永远也醒不过来呀，是他自己困住了自己
司落叶长长的眼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今夜的月光似乎格外的柔和，似乎有有人在远方看着他，下一秒却自嘲的说道；前尘因果不再与我相关，他只是像他，但他并不是他，自作多情又有什么用呢
他跪在地上，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心口的疼比三百年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
“清玉……宋清玉！”他对着空荡荡的竹林大喊，声音被风吹散，连回音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苏烨的声音，带着哭腔：“司大哥！你在哪？司大哥！”
司落叶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咬破了嘴唇，满口都是血腥味。竹林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抱着一片干枯的草叶，像个傻子一样哭。
苏烨提着灯笼跑过来，看到他满身是伤地坐在地上，吓得脸都白了：“司大哥！你怎么弄成这样？我找了你好久……”
少年蹲下来想扶他，眼泪掉在司落叶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司落叶看着他，看着这张与宋清玉相似的脸，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这就是那个声音说的新生吗？让他带着三百年的记忆，在一个陌生的世界，看着一个相似的人，一遍遍回忆失去的痛苦？
“别跟着我，”他推开苏烨，声音冷得像冰，我想自己走一走
苏烨被他推得坐在地上，手里的灯笼摔在一边，火苗在地上滚了滚，熄灭了。黑暗里，少年的哭声低低的，像只受伤的小兽：“我只是……只是担心你……”
司落叶站起身，踉跄着往外走。他不敢再看苏烨的眼睛，怕看到那双眼睛里的自己，狼狈又可悲。
回到苏家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柳氏正在院子里煎药，看到他满身是伤地回来，手里的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片。
“这是怎么了？”她惊呼着上前，想扶他却又不敢碰，“文渊！快叫大夫！”
苏文渊从屋里跑出来，看到司落叶的样子，眉头紧锁：“司公子，你……”
“不必了。”司落叶避开他们的手，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我没事。”
他关上门，把所有人都挡在外面。房间里一片漆黑，他摸索着走到桌边，拿起那本《百草图谱》。月光从窗缝里钻进来，照亮了最后一页的字：“若有来生，愿为草木，不识相思，不见君。”
不识相思，不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