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七情
舍七情
寅时的梆子声刚过三遍,司落叶猛地从竹榻上坐起。冷汗浸透的中衣黏在背上,像层冰凉的蛛网,他攥着心口的玉佩大口喘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方才的梦太过真实,那道悬浮在云雾里的身影,声音像淬了冰的玉磬,字字句句都凿在他的魂魄上。
“以七情六欲为祭,可破轮回壁垒。”
梦里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司落叶低头看向掌心,清心草的虚影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花瓣上的桃花纹忽明忽暗,像在警示着什么。他伸手推开竹窗,晨雾裹挟着桃花的冷香涌进来,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石桌上的青瓷碗还保持着睡前的模样,碗沿的茶渍印着半圈浅痕,是他昨夜攥握过的地方。
“不是梦。”他指尖抚过茶渍,玉佩突然发烫,昨夜梦中那道身影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银白的长袍拖曳在地,袖口绣着繁复的星纹,面容隐在兜帽的阴影里,只能看见下颌线绷得极紧,像块没有温度的寒冰。
雪团不知何时停在了窗棂上,灵蝶的翅膀沾着晨露,尾尖的魂魄碎片比往日更亮。司落叶顺着灵蝶凝视的方向望去,竹篱外的桃林深处,有片花瓣正逆着风往高处飘,在晨光里划出道粉色的弧线,最终落在块半露的石碑上——碑上刻着的“幽冥”二字已被岁月磨得模糊,正是当年封印他血脉的地方。
“七情六欲……”司落叶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喉结剧烈滚动。他想起三百年前宋清玉为他焐热耳尖时的温度,想起寒潭边他往汤里撒冰糖时的笑眼,想起断魂崖顶红绳缠上剑穗的触感——这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碎片,是他在幽冥之力中挣扎时唯一的光,若真要剥离,与魂飞魄散又有何异?
玉佩突然剧烈震颤,雪团的翅膀发出急促的振翅声。司落叶擡头时,看见梦中那道身影竟站在了桃树下,银袍在晨雾里泛着冷光。对方擡手摘下兜帽,露出张毫无血色的脸,眉眼间竟与他有三分相似,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像结了万年寒冰的湖面。
“司落叶,身怀幽冥之力的人,”对方的声音比梦里更冷,指尖指向他心口的玉佩,“你可知为什么他的魂魄会四散?”
司落叶握紧玉佩后退半步,幽冥血脉在体内翻涌,清心草的藤蔓瞬间缠上手腕,勒出几道红痕:“与你何干?”
“因为你在进入轮回之前,你的魂魄并不是完整的,他用自身魂魄帮你补齐了这差的魂魄,他的有一片魂魄在你的心里”。”银袍人缓缓走近,每一步落下,脚下的桃花瓣都瞬间结冰,“幽冥血脉以情为引,你越是记挂,他的魂魄就被你的执念缚得越紧。若想让他重聚,唯有断情绝爱,以无垢之身穿梭六界,方能寻回他。”
雪团突然振翅冲向银袍人,灵蝶尾尖的魂魄碎片爆发出刺眼的光。司落叶看见对方袖袍轻挥,道无形的屏障突然升起,雪团撞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块琉璃摔在了冰面上。
“这只灵蝶是他最后的灵力所化,”银袍人看着坠落的雪团,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你若执意保留七情,不出百年,它便会彻底消散,到那时,你连他的魂魄碎片都寻不到了。”
司落叶瞳孔骤缩,伸手接住跌落在掌心的灵蝶。雪团的翅膀微微颤抖,尾尖的魂魄碎片果然黯淡了几分,像风中残烛。他想起昨夜梦中对方说的话:“放弃七情六欲,我便赠你穿梭世界的信物,宋清玉的残魂散落在各个世界,你可一日寻遍;若执迷不悟,便只能在轮回里熬完这九世,届时他的魂魄早已成了飞灰。”
“九世……”司落叶的声音发颤。他低头看向清心草,草叶上的桃花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有片花瓣已经开始卷曲,像被烈火灼伤。记忆突然涌来——三百年前宋清玉为他挡下幽冥烈火时,后背的皮肉焦糊的味道,与此刻草叶枯萎的气息竟一模一样。
银袍人从袖中取出个青铜铃铛,铃铛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摇动时发出的声音让人心头发麻:“这是‘忘忧铃’,戴上它,前尘往事皆成云烟。你既不愿轮回,这便是唯一的路。”
司落叶的目光落在铃铛上,突然想起宋清玉当年总爱哼的《清心谣》。那时少年坐在药炉边碾药,哼到“桃花落满青石板”时总会跑调,他笑对方五音不全,他就往他嘴里塞颗冰糖,说“甜的能盖过跑调的苦”。若真戴上这铃铛,怕是连那跑调的歌声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选。”他突然将清心草护在掌心,转身往竹屋走去。晨光穿过桃林的缝隙落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三百年前寒潭边的他为他披上的狐裘,“哪怕熬完九世,我也要带着完整的记忆找到他。”
银袍人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抹极淡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什么:“你以为轮回是那么好熬的?第一世,你会变成个盲眼的琴师,在茶楼里弹三百年《清心谣》,却记不起为谁而弹;第二世,你会做个赶尸人,夜夜与尸体为伴,在湘西的乱葬岗捡到半块红绳;第三世……”
“够了!”司落叶猛地转身,幽冥烈火在掌心燃起,将周围的桃花瓣都烧成了灰烬,“我若连这点痛都受不住,还有何颜面见他?”
银袍人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桃林里回荡,震得枝头的花瓣簌簌落下:“好个有情有义的人!可你知道宋清玉为了护你魂魄不散,在忘川河畔受了多少苦?他的魂魄被分成九片,你以为他的魂魄只是六片吗?,那是因为还有三片魂魄,早已灰飞烟灭了!还有你在这个世界收集的那一片残魂并不是完整的,要收集完整的残魂,你必须经历轮回“。你可知他的每片都要在不同的世界受烈火焚身之刑,只为让你能在轮回里安稳度日!”
司落叶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身后的桃树上。树干剧烈摇晃,落下的花瓣沾在他的睫毛上,像极了当年宋清玉为他拭泪时的动作。他想起蓬莱岛药庐里那半阙《清心谣》,宣纸上的血痕原来不是咳嗽所致,而是魂魄被撕裂时留下的印记。
“他在哪?”司落叶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掌心的幽冥烈火渐渐熄灭,“他的残魂现在在哪?”
银袍人擡手往空中一划,道水镜突然出现在两人之间。镜中映出片火海,一个穿月白长衫的身影跪在地上,他的身后是漫天的火光,这是他剩下的第1片残魂,那就请你做出选择了
银袍人的声音冷得像冰,“这片残魂此刻正在魔界的炼狱里受刑。你若现在戴上忘忧铃,我即刻带你去救他;若再迟疑,这片魂魄今晚就会彻底消散。”
水镜里的身影突然擡起头,尽管面容被火焰熏得模糊,司落叶还是认出了那双眼睛——哪怕在烈火中,眼里的温柔也从未熄灭,像寒潭里的星光。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别怕”。
“我去。”司落叶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伸手接过银袍人递来的忘忧铃,“但我有个条件,若我能在九世轮回里集齐他的魂魄,你要答应我,从此不再干涉我们的事。”
银袍人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竟带着几分疲惫:“好,我答应你。但你要记住,每一世的轮回都会剥离你一部分记忆,到第九世结束,你可能连他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司落叶将忘忧铃系在手腕上,铃铛与清心草的藤蔓缠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低头看向掌心的雪团,灵蝶的翅膀已经恢复了光泽,尾尖的魂魄碎片闪着柔和的光:“雪团,我们走。”
银袍人擡手撕开空间,道漆黑的裂缝出现在眼前,里面传来阵阵阴风。司落叶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眼竹屋的方向——灶台上的铜壶还在冒热气,糖罐里的冰糖闪着晶莹的光,像在等他回去喝那碗甜汤。
“清玉,等我。”他轻声说,转身走进了裂缝。
穿过裂缝的瞬间,司落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体内剥离。他低头看向清心草,草叶上的桃花纹又淡了几分,有片花瓣已经彻底枯萎。雪团在他肩头振翅,灵蝶的翅膀上突然映出段画面:宋清玉坐在药炉前,往药汤里撒着冰糖,说“落叶,等我炼好了这药,我们就去看蓬莱的海市蜃楼”。
画面消失时,司落叶的眼眶突然湿润。他擡手摸了摸眼角,却发现没有眼泪——原来忘忧铃已经开始生效,连哭的能力都在慢慢失去。
魔界的炼狱比想象中更可怕。到处都是燃烧的石柱,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味道,远处传来鬼魂的哀嚎,像无数把钝刀在割心。司落叶跟着雪团往前走,忘忧铃在手腕上轻轻摇晃,让他对周围的痛苦变得麻木。
“在那边。”雪团突然指向左前方的火柱。司落叶擡头望去,果然看见水镜里的身影,对方已经昏了过去,手里的半块玉佩却还攥得紧紧的。
他刚想冲过去,却被道无形的屏障挡住。银袍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指着火柱周围的符文:“这是‘锁魂阵’,需以幽冥血为引才能解开。但你若用血,就会惊动魔界的守卫,到时候别说救他,连你自己都走不了。”
司落叶看着火柱上的身影,对方的手指突然动了动,像是在做什么梦。他想起寒潭边的雪夜,宋清玉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说“有我在,别怕”。
“我有办法。”司落叶突然咬破舌尖,将血吐在清心草上。草叶瞬间发出刺眼的光芒,藤蔓顺着地面蔓延,缠上那些符文的瞬间,符文竟开始慢慢消退。
“你疯了!”银袍人想去阻止,却被光芒弹开,“清心草是他的灵力所化,你用幽冥血浇灌,会让他的残魂更痛苦!”
司落叶没有理会,只是死死盯着火柱上的身影。随着符文的消退,铁链渐渐松开,那片魂魄碎片从对方体内飞出,化作道流光钻进他的玉佩。火柱上的身影突然睁开眼,对着他的方向笑了笑,然后彻底消散在火焰里。
“他刚才……是在笑吗?”司落叶喃喃自语,手腕上的忘忧铃突然剧烈作响,脑海中关于寒潭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只剩下片温暖的触感,却记不起是谁给的。
银袍人看着他苍白的脸,眼神复杂:“第一片魂魄已集齐,接下来你要去梁朝,他的第二片魂魄附在个戏子身上,记住,别动情,否则只会让他更痛苦。”
空间裂缝再次打开,司落叶擡脚走进去的瞬间,听见雪团发出声凄厉的振翅声。他回头望去,发现灵蝶的翅膀上多了道裂痕,尾尖的魂魄碎片黯淡了许多——原来每收集片魂魄,雪团就要承受次反噬。
“再坚持一下。”他轻轻抚摸灵蝶的翅膀,清心草的藤蔓缠上雪团的尾尖,输送着微弱的灵力。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看竹屋的方向,因为心里清楚,只有往前走,才能离宋清玉更近一步。
上海滩的夜晚霓虹闪烁,黄浦江的游轮上飘来靡靡之音。司落叶站在百乐门的门口,看着海报上那个穿戏服的身影,心脏突然抽痛了一下——海报上的人眉眼弯弯,竟与记忆中某个模糊的身影重合。
“先生,要票吗?”个卖烟的小孩凑过来,指着海报说,“今晚是程老板的压轴戏,《霸王别姬》,好多人抢着看呢。”
司落叶接过票,指尖触到票面上的“程砚秋”三个字时,玉佩突然发烫。他走进戏楼,里面已经坐满了人,锣鼓声敲得震天响。当那个穿虞姬戏服的身影走上台时,整个戏楼都安静了下来。
司落叶的呼吸突然停滞——对方的水袖翻转间,露出腕上的红绳,绳头系着半块玉佩,与他掌心的那半正好吻合。程砚秋开口唱到“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时,眼神里的绝望让司落叶想起断魂崖顶的诀别,心口的玉佩烫得像团火。
戏演到高潮处,虞姬拔剑自刎的瞬间,程砚秋突然朝台下望来,目光正好与司落叶相撞。那一瞬间,司落叶看见对方眼里闪过丝熟悉的温柔,像极了三百年前万毒谷的那个春日。
“不好!”银袍人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他的魂魄在反抗,这具身体快承受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