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太阳…
太阳在迷雾中升上了树梢。装甲车继续滚动前行,周围的森林暗黑如夜。我们爬上一道坡,又沿着这条路到达一个拐弯处。我决定采取行动,免得过会儿再改变主意。我顺着车辆的侧面滑入一个雪堆。等到装甲车轰隆隆地走远了以后,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连滚带爬地窜进了树林。我在奔跑中扯掉马露夏卡给我绑的绷带,不再需要它们了。我以前待过的所有地方,只要有机会就逃跑。我想起马露夏卡的孩子们,她与阿历克斯的关系,我对此无能为力。我向前跑了两步,发现卡根已经站立在那里。他迎面走来,扇了我一巴掌。
我可不是他的学徒,不是某个窝囊废的小学生。我环顾周围的树林。等到哪一天我再跟你有个了断,卡根,我要把你活埋在这里。他冲着我哈哈大笑。
你那些学生们怎么样了,你这屎脑瓜?我问道。他只是在偷笑,根本就不生气。
每一代人里最优秀的都会被牺牲掉,这是弗朗西斯克·斯卡利那(弗朗西斯克·斯卡利那(约1490-1552),白俄罗斯人文主义者、译师,东欧第一批图书印刷出版者之一,为白俄罗斯民族语言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曾在布拉格居住)的原话。他是真正的人文主义者,不像我们,卡根咧嘴笑着对我说。他转过身来往前走,我跟在他后面﹣﹣我还能做什么呢?
阿历克斯扶我上车后对我说,别再犯蠢了,不然我们就把你捆起来。再说了,你能跑到哪里去?你会被冻死的!
我们继续往前开。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马露夏卡打开她那个带红十字的小挎包,给我递了一粒药丸,一粒糖。我吃了。她也吞了一粒。
有个大块头男人站在一棵云杉树旁边,树枝上积满了厚重的雪。皮帽子、黑眼镜,横挎着枪。他招了招手。我们从一条不显眼的小道拐进森林。里面的树木过于茂密,我感到压抑得喘不过气,好半天才适应过来。
一间木制村舍,一道篱笆,一张凉亭桌,周围摆了一圈木凳,火塘里燃烧着几根柴火,几个穿军装的大胡子男人。其中有个戴着红色滑雪帽的,他后脚跟一磕,抬手敬了个军礼。指挥官从装甲车里一跃而下。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把教授抬下车。他裹在毯子里,细瘦伶仃的长腿晃来晃去,脚上挂着两只拖鞋。阿历克斯在向他们发号施令。其他几个大胡子把盘子和酒瓶搬到凉亭桌上。我饿了。忽然之间我意识到,或许我应该把"蜘蛛"藏到别的地方。已经跑到这荒郊野外,如果我再把东西交给阿历克斯的话,谁知道后面我会遇到什么事呢?
指挥官跟我握了握手说:我叫亚瑟。欢迎来到我们近卫旅,兄弟!
木柴燃烧起来让人感到温暖,它气味也很浓烈。我们坐在凉亭桌边:卡根、亚瑟、阿历克斯,还有我。马露夏卡站在指挥官身后,好像一名等待汇报情况的新兵。阿历克斯递给她一盘吃的。她小口地咀嚼着,而我们则是一通狼吞虎咽。亚瑟给大家挨个儿斟了杯伏特加。卡根解开大衣纽扣,嘴里叼了根雪茄。我们就这样坐了一会儿。
抱歉啊,各位兄弟,刚才那个场面夸张了,亚瑟低垂下头来说道。
我想这只是为了演戏,他其实蛮得意的。
谁都没有说话。
我必须得安抚暴民们,你们能理解对不对,兄弟们?他又垂下脑袋来。
我们所有人仍然还在等待着。
我接到了命令,我是一名士兵!亚瑟嚷嚷道。你们知道我只有以报效祖国的士兵身份,才能够接近总统,他说道。
没错,这就是你为什么总是带领人马进行清扫行动的原因,卡根冷冷地说道。
噢,得了,兄弟!你还不相信我吗?亚瑟一只手搭在自己胸口,另一只手伸过去想捞住卡根的手。
不信,卡根说道。阿历克斯哈哈大笑,他坐了下来,岔开双腿,他也在吞云吐雾。
我知道结果了,亚瑟满脸严肃地说道,我见过总统,总统同意了。
卡根和阿历克斯假装满不在乎,可是两个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总统有意要利用这些葬坑遗址,并且开发旅游业。反对派领袖们也都同意。所以这事情已经定下来了。整个地区﹣﹣他挥手指了指周围一圈的树木﹣﹣两边都将划为禁区。哈滕将是"魔鬼作坊"的所在地,成为面向欧洲,面向全世界的博物馆。这支近卫旅单位将保持中立,他指了指那几个晃晃荡荡的大胡子。他们只对旅游部负责。怎么样,不错吧?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亚瑟向后仰靠,舒展开他那庞大的身躯,指关节掰得咔咔作响,两只胳膊抱在胸前。
棒极了,阿历克斯终于微笑着说道。
那我们就碰一杯吧,亚瑟边说话边站了起来。为了魔鬼作坊!
我们站起来把酒喝光。阿历克斯给马露夏卡也递了杯酒。
亚瑟松了松裤腰带,点燃了一根烟。
我们会保持中立的,不管谁输谁赢,反对派还是总统。总有一天我们会结束这场小小的内战。国家会对外开放。有没有总统都一样开放。我们需要拿出点儿东西来给全世界看,别人没有的东西。
亚瑟站到我身后,猛地搂住我肩膀,好像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好友。
我的捷克兄弟,他说道,一边使劲捏着我的胳膊。朋友!!你干得漂亮!你吸引了全世界的注意。你改变了﹣﹣那地方叫啥名字来着?他冲着马露夏卡打了个响指。
泰雷津!她脱口而出。嘴里的半个李子还没吃完,差点儿被噎住,她放下了手里的盘子。
你把泰雷津变成了真正轰动的事业。你得到了四面八方的捐赠:政客、政府、军火商、和平主义者、民族主义者、麦当娜,而且都是在短时间之内完成的,对不?
五个月,马露夏卡吱了一声。
总共多少钱?亚瑟问道。
马露夏卡说了个数字,差点儿没把我吓得背过气去。我用脚背顶了顶"蜘蛛"。还在那地方。我袜子里。钱的事情我从未经手。纪念馆管委会成员和那些秃顶专家很可能把钱都私吞了。
兄弟﹣﹣亚瑟侧过身看着我,呼出来的气息喷到了我脸上﹣﹣你可知道每年有多少游客来r国?
三千五百人左右,马露夏卡替我回答了。我压根儿不知道。
现在正是改变它的时候,亚瑟说道。你猜战争期间谁的伤亡最大吗?是我们!你猜哪国人民在战后政权统治下被杀害的数量最多吗?是我们。再猜猜现在什么地方的人口流失最快?嗯?是我们!这是如今全球化世界进行劳动分工的结果。去他妈的!泰国有性;意大利有绘画和海景;荷兰有木鞋和奶酪,对不对?那r国呢?有恐怖之旅,对不对?表情别这么严肃行不行?我操!亚瑟吼叫道。不难看出他已经习惯于这样发号施令了。
请参观魔鬼作坊,欧洲种族灭绝屠杀纪念馆!亚瑟用洪亮的嗓音宣布道。他又给其他人挨个儿斟满了伏特加。
我们有大海、有高山、有历史建筑吗?没有,我们所有的历史建筑都被烧掉了。所以我们要建造一个恐怖的侏罗纪公园,一个极权主义的纪念馆。感谢我们这一包包的骨头,我们这一捆捆的血浆脓液,r国将在地图上赫赫有名。很好,对不对?吸引人,对不对?你们说说看?
我想亚瑟要是站在装甲车顶上发表这番演讲,肯定会更加开心。
我们碰杯致意。然后又碰了一次。亚瑟的气息缓和过来了。
这是个耻辱!他一拳砸在桌子上说道。他们在西欧已经有好几处葬坑遗址。好多年前已经有人把集中营收拾利索了。在达豪集中营,你凭一块地板都能挣钱。我知道,我找专家看过。你们有没有意识到,德朗西(德朗西集中营位于法国,距离巴黎10.9公里)的那些清洁工女士﹣﹣那些黑人贱货﹣﹣她们挣的工资比我们教师的工资还要高。再看看奥斯威辛!那些波兰的婊子,她们可知道怎么捞钱了。
人住一间舒适的小旅馆,从克拉科夫(克拉科夫是波兰11至16世纪的首都,奥斯威辛位于其西南60公里处。)乘坐巴士,到奥斯威辛游览,午餐包含在内:请付五十二欧元。这就是办法!可我们的葬坑遗址呢?我们这地方仍然只有渡鸦在啄食骷髅,只有魔鬼知道那些深坑里埋了谁。这真让人灵魂撕裂啊。亚瑟一把抓住我胳膊肘,我看见他眼里突然涌现的泪水。
这关系到我们祖先的灵魂啊,他低声说道。我仍旧默不吭声。
朋友。你知道《伊戈尔远征记》里写了什么吗?我仍旧默不吭声。
生者将在耻辱里生活,直到死者获得安宁。
嗯哼。
你会帮我们吗?亚瑟嚷嚷道。眼泪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淌。他现在完全只跟我一个人在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