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
我答应
苏桃像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瘫软在沙发里,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让她头晕目眩。她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顾念,或者说,付妈妈——无数疑问在翻腾的脑海中炸开。最终,一个最直接、最痛彻心扉的问题冲口而出,声音干涩嘶哑:
“可是……顾源他……他为什么不记得我了?不记得……那些事了?”她无法说出“付小军”和那些不堪的过往,仿佛那是会灼伤舌头的毒药。
顾念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沉重得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她端起早已冷透的咖啡,指尖冰凉,眼神复杂地看向窗外,再转回苏桃时,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保护欲。
“苏老师,”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剖开伤口的痛楚,“说实话,当年,我打心底里感激你。是你救了我的小军,把他从那个地狱里拉了出来,给了他一丝光亮……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记得。”
她的语气陡然一转,变得尖锐而冰冷,如同护崽的母兽亮出了獠牙:“但是!现在的顾源,他好不容易才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他像一张被重新漂白过的纸,可以干干净净地重新开始,过正常人该有的生活!我绝对、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再把他拖回那个噩梦里去!一丝一毫都不行!”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顾源他……怎么了?”苏桃的心被紧紧揪住,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下来。
顾念的眼神飘向远方,仿佛陷入了那段黑暗的记忆:“在江城的日子……小军的情况,其实远比表面上看到的糟糕得多。”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他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整夜整夜地失眠,躲在被子里无声地流泪,哭到浑身抽搐。白天,他就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行尸走肉一样,对谁都封闭着自己,只愿意缩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走不进去……那段时间,我看着他,感觉自己也快要疯了……”
她顿了顿,目光聚焦在苏桃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只有你去看他的时候,他才像是……活过来一点点。眼睛里会有一丝光,会愿意跟你说话,会像个普通孩子一样笑……那天,你带着礼物来告别,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回来了。”
顾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心痛:“他一听说你要走,要去很远的海城,整个人都慌了!像疯了一样,不顾我的阻拦,拔腿就往外跑!嘴里喊着‘苏老师!等等我!我要见苏老师!’……我拼命想拉住他,可他像头小牛犊一样,力气大得惊人……”
回忆的画面仿佛利刃,顾念的泪水汹涌而出:“他追着你离开的方向跑,一直跑,一直跑……后来,他看到了你坐上的那辆出租车……他就……他就开始追着那辆车跑!一边跑一边喊你的名字!喊得嗓子都破了音……他那么小,那么瘦弱,怎么追得上汽车啊……”
顾念再也控制不住,掩面痛哭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多年的悲痛在这一刻彻底决堤:“然后……然后在一个转弯的路口……他跑不动了,摔倒了……一辆没看清他的车……就那么……就那么撞了上去……”
“啊!”苏桃倒抽一口冷气,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颤抖着手,慌忙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小军……顾源他……伤得重吗?他……”她甚至不敢问下去。
顾念接过纸巾,胡乱地擦着满脸的泪水,但新的泪水又源源不断地涌出。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继续讲述这炼狱般的往事:“那次车祸……很严重……他浑身多处骨折,最可怕的是头部受到了重创……在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了好几天……医生都……都让我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闭上眼睛,仿佛在重温那绝望的日夜,声音飘忽得像一阵风:“也许是老天爷可怜我们母子……他终于醒过来了……但是……他忘记了……他把十岁之前所有的记忆,包括那些最黑暗的、最痛苦的,也包括……也包括关于你的一切……全都忘记了……”
“失忆?”苏桃喃喃道,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悲是喜。
“是,失忆了。”顾念睁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诡异的“庆幸”,“医生说,这是大脑在极度创伤下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忘了那些事……对他来说,或许真的是因祸得福。”她的语气变得沉重,“只是……那些伤害太深了,即使记忆没了,身体和潜意识却还记得……所以他才留下了那个……那个不能和别人肢体接触的后遗症。那是他灵魂深处最后一道警戒线。”
她的声音渐渐平复,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平静:“除了这个‘病’,他现在真的和正常孩子没什么两样了。晚上能睡着了,不再做噩梦哭醒;白天能好好上课,能和同学老师进行简单的交流;成绩也很好……我给他改了名字,顾源,希望他像源头活水一样,彻底告别过去,拥有崭新的人生。”
说完这些漫长的、沉重的往事,顾念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她沉默了几秒,然后,在苏桃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猛地站起身!
下一秒,这个曾经坚强、如今被生活磨砺得坚硬无比的女人,竟然“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苏桃的面前!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咖啡馆角落显得格外惊心!
“顾姐!你干什么?!快起来!”苏桃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起身去扶她。
顾念却死死抓住桌角,避开了苏桃的手,身体因为激动和决绝而微微颤抖。她仰起脸,泪水再次奔涌而出,眼神里是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声音破碎而绝望:
“苏老师!现在的顾源……他真的已经像一个正常人了!我求求你!求求你发发慈悲,离开他吧!别再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了!求你不要让他再想起十岁之前的任何一点记忆!哪怕是一点点都不行!!”她几乎是在嘶喊,引来远处几道惊诧的目光。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以前的样子有多可怕!他就像……就像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那段记忆就是地狱!苏老师,我求求你,放过他吧!别让他再死一次了!好不好?算我求你了!我给你磕头了!”说着,她竟真的作势要弯腰磕头!
“不要!顾姐!别这样!”苏桃用尽全身力气拉住她,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疯狂滚落,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将她淹没。看着眼前这个为了儿子尊严尽失、卑微下跪的母亲,苏桃的心像被无数根针反复穿刺。
顾念的哭声如同受伤的母兽哀鸣,一声声撞击着苏桃的灵魂:“苏老师……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一直跪在这里……跪到你答应为止……求求你……放顾源一条生路吧……求求你了……”
那一声声泣血的哀求,像重锤,狠狠砸在苏桃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她看着顾念布满泪痕、写满绝望的脸,看着这个母亲为了儿子不惜抛弃所有尊严的姿态……她想起了医院里那个伤痕累累的小小身影,想起了他追着出租车奔跑的画面,想起了他昏迷在病床上的样子……
巨大的悲恸和一种近乎毁灭的觉悟席卷了她。苏桃缓缓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几秒钟后,她再次睁开眼,那双曾盛满爱意和星辰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灰烬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生机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两人之间:
“好。”
顾念的哭声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擡头看着她。
苏桃迎着她震惊的目光,一字一句,如同在宣读自己的死刑判决书:“顾姐,我答应你。我会……和顾源分手。”
“真……真的?”顾念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苏桃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像个木偶。她的灵魂仿佛已经抽离,只剩下一个空壳在机械地运作:“你……先让顾源在你那边待几天。我会尽快……搬走。”说出“搬走”两个字时,她的心口像被狠狠剜了一刀。“至于分手……”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等我安顿好……搬走之后,我会……亲口跟他说清楚。你……放心。”
巨大的、失而复得般的解脱感瞬间击垮了顾念。她瘫坐在地上,随即又猛地抓住苏桃冰凉的手,泣不成声,反复地、语无伦次地说着:“谢谢……谢谢你苏老师……谢谢你……愿意放手……谢谢你……”
那一声声“谢谢”,却像最锋利的刀,凌迟着苏桃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离开咖啡馆,苏桃如同一个游魂,失魂落魄地飘荡在街头。天空不知何时变得阴沉灰暗,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仿佛随时要塌陷。很快,冰冷的雨丝开始飘落,起初是细密的,渐渐变得密集,打湿了她的头发、她的衣服,也浇灭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
她没有躲雨,甚至感觉不到寒冷。
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肆无忌惮地从她惨白麻木的脸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又像踩在虚空中,没有方向,没有知觉。世界在她眼中褪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无尽的灰暗和冰冷的雨幕。
就在这时,头顶密集落下的雨水忽然停了。
一把宽大的黑色雨伞,稳稳地撑在了她的上方,隔绝了冰冷的侵袭。
苏桃茫然地、迟钝地转过身。
雨幕中,沈夜白撑伞而立。他英挺的眉宇紧紧蹙着,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担忧,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他身上的西装外套肩头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片深色。
“下雨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怎么不打伞?这样会生病的。”他伸出手,似乎想拂去她脸上冰冷的雨水,却在看到她空洞绝望的眼神时,动作顿住了。
苏桃看着他,想扯出一个表示“没事”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得如同冻住。她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只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忘……带了……”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眩晕如同海啸般猛地袭来!眼前骤然一黑,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她纤弱的身躯像一片失去支撑的落叶,软软地向冰冷潮湿的地面倒去!
“苏桃——!”
沈夜白瞳孔骤缩,惊呼出声!他反应极快,长臂一伸,在苏桃即将触地的瞬间,稳稳地、有力地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地打横抱起怀中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的身体,将她紧紧护在怀里,隔绝了冰冷的雨幕。
他抱着她,大步流星地冲向停在路边的车子,每一步都带着焦灼和心疼。雨伞被遗落在原地,在雨中孤独地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