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你真的要留在这里?”
祝映台点点头:“是的。”
见祝映台心意已决,上官烈也不再规劝,他说:“好吧,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喊王铮,我让他在附近守着,他会帮助你,我今晚就住上层,他会第一时间通知我。”
“不用,我一个人就……”祝映台妥协了,说,“行,但是你不要让他靠这里太近,他只是个普通人,我怕他会传染到那种怪病。”
上官烈说:“我懂。”他伸出手,略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在了祝映台的肩膀上,“你也多加小心。”
“我会的,谢谢。”
送走了上官烈,祝映台重新坐回了位置。此时他正在第二个染病的士兵王全住的舱房里,在他眼前的正是奄奄一息的王全。后者现在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浑身苍白,就像被什么恶鬼吸走了浑身的血液一样。他的身体却不受节制地颤抖着,像是身处苦寒之地一般,然而事实上,他的身上至少堆了有五层被褥,从头到脚都被遮盖得好好的。
祝映台取了油灯,走到王全的近前仔细端详。看了一番后,他又再次闭上眼睛,试图去感受彭巫所说的不洁气场,然而没过多久,他就睁开了眼。他确实是失去了自己的这项本领,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奇迹。
祝映台思索了片刻,掀开了王全身上厚厚的被褥,露出了被子底下的身体。不过是短短一个下午而已,王全身上原本覆盖着的精壮肌肉已经不见了,他年轻的躯体整个瘪了下去,就像是被寄生虫掏空了内里一样,皮肤皱起,肋骨突出,瘦得没了人形。
王全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他只是机械性地颤抖着,这种颤抖既没有因为身上盖了被褥而减少,也没有因为祝映台掀去了被褥而加剧,也就是说,王全颤抖与冷热并不无关系,然而,他的体温确实是不对的。
祝映台伸手抚摸王全的额头,触手之处冰冷至极,几乎就像是一具尸体,再摸到他的颈动脉,过了好久,祝映台才能感到十分微弱的一下波动,显示着这个人身体里的心脏依然在工作,但恐怕也离彻底罢工不远了。
祝映台想了想,又拿起王全的一只手,取了发簪将之扎破。银制的发簪插入王全的指尖,捅出了小小的一个窟窿,祝映台撚着发簪小心翼翼地转了几转,然后慢慢地拔出发簪。发簪并没有变黑,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即便不是神鬼之类的原因,毒药也不是只有砷化物,所以簪子是否发黑并没有太大参考价值。然而,王全的伤口却引起了祝映台的注意。在簪子扎破的地方有一个小洞,但却看不到血液。祝映台疑惑地顺着王全的手指,从下往上地捋上去,却依然看不到血液,如此反复了数次,才终于从小孔中挤出了一点点发黑的液体。说是液体,其实也差不多干涸了,更像是血块的碎末。
祝映台不由得蹙起眉头,他审视了王全一阵,决定割开他的手脚看看他身体里的血液到底怎么了。就在祝映台
背过身去,打算找柄利刃来的时候,他听到身后突然发出了“登”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撞在了床板上。祝映台迅速转过身去,却发现王全的样子变了。
刚刚还平躺着的王全变了一个角度,整个人斜了过来。难道他刚才跳动了一下?祝映台正想着,却又听得“登”的一声,果然王全整个人以一个奇怪的姿势从床上直直地跳了起来,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就像是在他的身体中蛰伏着什么东西,此时想要蹦出来一般。
祝映台的脸色微微变了,他后退半步,取出了身边的桃木剑,戒备地盯着王全。难道王全和陆甲的病也与罗刹女事件中的连斐国桀一样是因为身体里进入了蛊虫?在祝映台思索的时候,王全的身体急剧地弹动起来,他就像是一尾离了水的鱼,拼命地拍打着尾鳍,撞得床板发出不间断的声响。这声音引得外头的王铮似乎都有所闻,祝映台听得他隔着门板问:“祝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
祝映台说:“没事!”
“祝先生!”王铮的脚步声传来了。
“别过来!”祝映台说,“我在施法,你过来会打断我。”这句话成功止住了王铮的脚步,他犹犹豫豫地停住了。
王全还在拼命地弹动,或者说,挣扎。祝映台发现王全的表情变了,刚才虽然面无血色但还算平静的表情现在完全变作了狰狞恐怖的样子,王全像是想要抗拒什么,两个眼睛睁得几乎要瞪出来,在又一次“砰”的猛力撞击之后,他便像被斩断了傀儡丝的人偶一般不动了。
祝映台等了片刻都没等到王全再动,于是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王全已经死了,刚才还能观察到的微弱的呼吸与剧烈的颤抖都停止了,此时他敞开四肢,歪斜着脑袋,一动不动地平摊在床上,眼睛依然恐惧地瞪着,却已了无声息。
祝映台伸手试探着去摸他的鼻息,手指感觉不到任何气息出入,再滑动到颈大动脉处想进一步确认一下,就在此时,本该死了的王全却猛然支起了上半身,祝映台心中一惊,桃木剑在手便要削向王全,可是王全又突然倒了下去,但是从他的身体中猛然窜出了一二三四……数团光芒,那些光芒凝聚在一起,在空中略略一停,骤然往门外扑去。
“三魂七魄?”祝映台心中一动,跟着那团光冲了出去。
此时已是晚间接近丑时,由于月色不佳,浏河之上一片黑漆漆的,原本忙碌着唧唧鸣唱的春虫都不叫了,四周透着死一般的寂静。祝映台在追踪那团魂光的时候,心中已有了计较,这是显而易见的不正常的景象,他想,难道是谁在这附近施展了一个结界法阵?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王全的魂光一路飞快地沿着船舱曲折前行,明明应该是无知无觉的东西,却像是有意识一般,朝着某个既定目标前进。祝映台眼见得那团光擦过了王铮的身边,而王铮却毫无所觉。祝映台觉得王铮的样子十分奇怪,跑近了一看才发现王铮此时双目圆睁,一手按在佩剑上,整个人做着一个蓄势待发的模样,甚至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一只脚是提起来的,但是他就是这样定在了空中,连祝映台这么一个大活人朝他奔了过来都一无所觉。
定身术?定时术?
祝映台跑过了王铮的身边。整艘思羽号上的人和物似乎都被静止了,人不再动弹,表情凝固在某个瞬间,就连油灯中的火苗都不再扑闪,祝映台眼看着那团光芒一路冲到了这一层的尽头,然后沿着楼梯一路往下。思羽号是一艘六桅六帆,上有四层船楼,下面尚有三层船舱的巨型船只,王全所在的房间正在下面第一层,那团光下了一层,跟着又下了一层,祝映台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最底层除了排水仓、工具间、修理间以及一个他们都还没办法进入的不明空间之外,只住了一个人,梁杉柏。
王全的魂之光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飞往最底一层?他想要对梁杉柏不利?果然,那团光下了底层后,丝毫没有耽搁便往梁杉柏所住的房间扑去,光芒穿透门板,瞬间没入其中。祝映台伸手去推门,却发现门锁着,思及此时也许梁杉柏也被什么法术定着,一急之下,猛然后退几步,就要去撞门,就在这时,有人在后头轻轻喊了一声:“映台?”
祝映台不敢相信地转回头去,却见梁杉柏正站在一扇打开的门处,祝映台迅速回想起来,那后头就是梁杉柏铸造桃木剑的工作室。祝映台心头不由一松,长出了口气道:“你没事就好。”话说完却愣了一愣,为什么这一路走来他所看到的所有人都被定住了,只有梁杉柏没有?还是说上面的人也已经被解冻了?
梁杉柏看祝映台的表情,似乎察觉了什么,问:“怎么了?我房里有什么?”
祝映台丝毫没有犹豫便说道:“王全死了,我看到他的三魂七魄飞了出来,一路直接飞进了你的房间。”
“王全?”梁杉柏像是想到了什么,走上前一脚踹开了自己的房门。他做这个举动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祝映台挡在了身后,因此大门洞开的一瞬,祝映台什么也没看见。祝映台只觉得一阵冷风吹过,然后四周便静了下来。
梁杉柏走进房内,小小的舱室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口柜子,床上被褥叠放整齐,桌子上没有放什么东西。祝映台环视了整间舱房一圈,什么也没发现,那团魂光就这么没了。
“怎么回事?”祝映台不由疑惑地问道。
梁杉柏在床底看了看,又打开了衣柜,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什么也没有。”他说,“你会不会看错了?”
祝映台摇摇头:“不会。”忽然,他的眼神定格在了某个地方。在梁杉柏的床头边,极为珍而重之地放着一样东西,祝映台在看到的第一眼便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因为那是一截红线,如果他没有弄错,那正是这一个梁杉柏强迫他拜堂成亲时强硬地为两人系上的那一根。那一晚之后,祝映台醒过来便不知道红线去了哪里,还以为在两人胡天胡地的时候弄丢了,没想到竟是被梁杉柏小心地收藏了起来。
梁杉柏顺着祝映台的视线发现了他在看什么,不由得脸色一变,十分不自然地挡到了祝映台身前说:“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时间不早了,你还是早点休息吧。”
祝映台原本有些羞涩的心情因为这句话整个沉了下去,他擡头看向梁杉柏,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然而梁杉柏只是端着那一张冷脸,努力摆出一副冷漠的样子来。可是他这冷漠的样子又是虚的,祝映台已经太熟悉他,从他那些不自觉的肢体语言里就读出了他的底气不足。可是即便底气不足,梁杉柏也还是在故意疏远他。
是的,故意疏远!
祝映台终于能够承认这个词,梁杉柏的确因为某些原因与他产生了隔阂,并且是在故意疏远他。一瞬间的急躁令祝映台问出声来,他说:“梁杉柏,我们俩现在到底算是什么关系?”
祝映台一问出这句话,梁杉柏整个人便僵住了,故作的冷漠被吹走了,他抓耳挠腮地简直像是浑身爬满了几百只蚂蚁般坐立不安。
“什么……什么关系?”
祝映台说:“你在两个月前硬拉着我拜堂,现在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伴侣?普通朋友?还是……你发现自己错了,打算当我是陌路人?”
梁杉柏猛然擡起头来:“我没有……”一接触到祝映台的眼神,他又迅速低下头去,飞快地说,“我没有当你是陌路人。”
祝映台看着他:“那我们现在是什么?如果说是伴侣,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如果说是普通朋友,你……”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方才能把那几个字平心静气地吐出来,“你又为什么故意来招惹我?”
梁杉柏的头低得更厉害了,明明是个高个子的成熟男人,此时却像是个做错事的小男生一样,他说:“我……我……没……”说了这三个字却支支吾吾着怎么也不肯再说下去了。
祝映台等了许久,期间既没有催促也没有再做任何表示,他越等越是心凉,终于明白梁杉柏不会给出他想要的答案。虽然很难受,但同时也是尘埃落定,祝映台心想,是了,梁杉柏应该是终于从意乱情迷中清醒过来了,又或者说,是这一世的梁杉柏本来的命运开始起到扭转作用了,要把他这个来自后世的“病毒”给排斥出去,这或许才是正确的。因此,祝映台默默积攒了一阵勇气后擡起头说:“好了,我懂了。”
梁杉柏猛然擡起头来说:“什么?什么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