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梁杉柏被往事逼得烦闷不已,失态发出龙吟的时候,祝映台正停在长岛另一端的山间盯着一片山壁思索。这片山壁十分宽阔平坦,人能够稳立其上,令人感到惊讶的是,这片山壁的正中竟然有一条巨大的裂缝。如果这是一片平坦的地面,那可以将之称为沟,如果这是一座险峻的山峰,那可以将之称为壑,但这是一片山壁。一片山壁上出现的如此大的一条裂缝,祝映台不知道该叫它什么好。他把手伸进去,发现那条裂缝很深,即便是把他的整条胳膊塞进去都摸不到底,他把手肘竖起来,又发现这条裂缝很宽,宽到他甚至可以将常安立在里头。
对了,常安……
祝映台取出常安,仔细比对着短剑和那道裂缝。过了一会,他伸出手,握着常安,沿着那道裂缝慢慢地往前行走。刚刚的一路上,祝映台都走得很快,但是这一次,他走得很慢,慢到就像是一个耄耋老翁,深恐自己快了一点就会跌跤。说他像耄耋老翁,自然也是因为此时的他十分的谨慎,祝映台谨慎地握着常安,谨慎地将常安的剑尖对着那道裂缝,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走。他的脸上,疑惑的神情越来越重,明白的神情却在疑惑的重压之下渐渐浮现出来,就像是一个人,其实他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因为觉得太不可思议,所以不敢相信,并且更加疑惑。
空中传来的龙吟声惊醒了祝映台,他的手一抖,常安的剑尖便脱离了那道缝隙,在那面山壁上斜斜划出了一条。祝映台站住不动了,他盯视着那道划痕,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眼睛却亮得可怕,在这一瞬,他成功地捕捉到了什么,哪怕那些记忆早已经被撕了个粉碎,佚失在漫长的光阴之中,他还是很快明白过来,那道裂缝并不是什么裂缝,那是一道剑伤。于是他飞快地后退,跟着又开始奔跑,如同一只捕食的海鸟一般,时而点点海面,跟着又飞掠至空中!
他重复着这个举动,直到绕着这座仿佛看不到尽头的长岛整整跑了三圈,最后他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那并不是整座岛最高的峰顶,也不是整座岛最远的边界,那里是岛的中前部,在那里靠近海岸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岩石或者说是矮丘,像是一座碉堡般守候着一座港湾,思羽号此时就停在那里。祝映台的手颤抖了,他一步一步地向着那座岩石走过去,对思羽号上人们的注视不屑一顾。
那座岩石十分高大,岩石的最顶端还有两截凸起,好像这里曾经生长过两颗古树,但是如今已经断裂,只余下
了叫人不忍心看的残骸。祝映台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里,经历了无数岁月的洗礼,断口之处竟依然如此的光滑,仿佛就在昨天,才有神来一剑,将之砍断,将它由空中斩落海中。
海涛的声音传来,令祝映台有些茫然。
他们今天进入光阴海以来便发现光阴海很静,静得根本听不到海水澎湃的声音,然而在这一刻,这片静静的海水发出了呢喃,像是一首凄婉的歌谣,从无尽的时间尽头来,从无尽的哀伤中来。
“原来,你死在这里。”祝映台轻声说道。他终于确信这座岛是什么。既不是岩石礁岛,也不是玉石矿脉,这是一具残骸,一具龙的残骸,这里正是他梦中那条黑龙的葬身之地。原来他已经死了!不知道为什么,祝映台的哀戚之心大起,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他哭得不能自已,傻傻地抚摸着那代表龙头断角的地方,像一个失去了自己平生最心爱宝物的孩子。
一块手帕被递了过来。祝映台擡起头,看到梁杉柏站在他身前,担忧地望着他。
一瞬间,祝映台的灵魂又回到了这个躯壳之中,他从那魔怔般的状态中醒过神来,情绪却犹沉浸在无尽的哀伤之中。
“他……死了……死了……他……他……”祝映台哽咽着语无伦次,整个人哭得一抽一抽的。梁杉柏无奈地叹了口气,替他擦了眼泪,然后把他搂进自己的怀里。
“过去了,都过去了。”他说,不知道是说给祝映台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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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之中,上官烈倚着船舷望向遥远的海上。
经过一夜的搜索,他们并没能在这座岛上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除了那一声响彻天宇的鸣啸和在岛上搜索时偶尔感觉到的别的存在。他模模糊糊地确认,那很可能与梁祝二人有关,换言之,这座岛上并没有外人,既没有敌人,也没有助力,他们仍然不知道该怎么离开这片海。
“愁啊,真是愁啊。”上官烈喃喃自语,难道他们真要被困死在这片海上?尽管思羽号上装载了差不多可以三年不愁的粮食和日用品,但那也只不过是三年而已,三年以后怎么办?耳中忽然听到了琴声,上官烈诧异地转过头去,发现那是欧阳坐在甲板上正在抚琴。
对于这个吴国的兵头,上官烈一直十分关注。不为别的,这个人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冷静、理智、渊博和强大,以及在排兵布阵上的能力都令他觉得此人绝不简单,他本以为那是吴王派来监视他们到最后将他们灭口的杀手,但是从目前欧阳等人所表现出来的风格来看,又似乎并非是干那行的,而现在令他感到惊讶的是,欧阳的琴弹得很好。
兵伍之中多粗人,看欧阳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子弟,谁能想到这么一个成天舞刀弄枪的兵痞子竟然能把琴弹得那么好。欧阳所弹的曲子上官烈从未听过,那是一首简单至极却也好听至极的曲子。是的,好听,因为上官烈找不到其他更贴切的词语来形容,这首曲子好听,曲子里蕴含的深意也好听,听着琴声流淌,就像是听到一个很久远的故事在慈祥的老人口中娓娓道来,上官烈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许多美妙的场景,有仙山瑞兽,也有灵泉宝树,在宛如仙境一般的地方生活着一群人,他们天生具有神力,寿元极长,他们以镜为神物、龙为图腾、玉为标记,他们被称为……
曲声骤然停止,上官烈的思绪正急于突破,被这一下卡得十分难受,不由嗔怒地看向欧阳。欧阳却微微一笑,说:“后面的我不会。”
上官烈顿时什么脾气也发不出了。人家既然说了不会弹,难道他还要逼着人家弹下去不成?上官烈忽而微微一愕,再看向欧阳的眼神中便有了几分深意。
欧阳站起身来,将琴抱于手中道:“昨日观此光阴海,心有所想,故操琴一曲,琴技拙劣,叫公子见笑了。”
说着,便要往舱内去。
上官烈突然开口,喊了一声。他喊:“苏芷!”
欧阳的步子没有任何停顿,直接进到了舱内。上官烈疑惑地收回目光,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个结论究竟对与不对。
梁杉柏正守在祝映台的床边,昨日他忧思过甚,竟是哭着哭着晕了过去,是梁杉柏将他带回舱内,守着他休息。
此时祝映台眼睫微颤,慢慢醒转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梁杉柏,下意识地笑了一笑,于是梁杉柏也跟着笑了一笑。笑完之后,两人竟然都沉默了,莫名地谁也没有说话。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还是祝映台打破了沉默,他从床上坐起身来,梁杉柏赶紧上前扶住他,让他靠在床边。
“大约是卯时正了。”梁杉柏说,“我去给你打盆水洗漱。”梁杉柏才要起身却发现自己走不动,因为祝映台拽住了他的袍角。
“先不忙。”祝映台说,“你……你陪我坐一会啊。”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是不好意思,因此也格外的打动
人心。看着他的样子,梁杉柏不由得就心软了,坐下身来。他小心地打量着祝映台的神情,不知道昨天经过了那件事后他记起了多少往事,现在是否还记得?不,如果他把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的话,对待自己绝对不会是这样的表情吧,可时移世易,也许他也已经把过往的一切都放下了呢?毕竟那已经是那么久、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想到这里,梁杉柏不由得高兴起来。不得不说,这种可能性给他增添了许多的信心,他忍不住脱口而出道:“昨天你……怎么了?”
祝映台愣了一愣,低下头去。空气一下子又变得紧张起来,梁杉柏在心里暗骂自己到底都在想些什么,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祝映台却只是微微思考了片刻,便擡起头来说:“我……最近常作一个梦。”
“梦?”
“是的。梦里有一片冰冷的海水,海水中有一条很大很漂亮的黑色的龙。”祝映台说,“那是一条罪龙,它被很多细细的锁链锁了起来,一动也不能动。”
“罪龙?”梁杉柏小心翼翼地重复着祝映台的话,“是……跟你背后的恶咒有关吗?”
“也许吧。”祝映台说,显得并不是很关心的样子,他说,“昨天见到了那座岛后,我忽然就明白了,原来那条黑龙已经死了,原来那不是什么岛,那是那条死了的黑龙的尸骸。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光阴吸干了它的血液,吞噬了它的身体,只剩下一副龙骨化成了那片长岛,我昨天最后站立的地方就是龙首。”祝映台的手在空中比划着,纤长的手指就如同扑扇着翅膀的蝴蝶一般轻盈,“它受了很重的伤,掉到了那里,它的龙角也被人斩断了,龙身上有很长的一道伤口……”
梁杉柏静静地听着,脸色看似平静,实质上就连手都在微微颤抖。
“然后呢?”他的嗓音变哑了,即便只是三个字,都说得十分艰难。
“然后?”祝映台疑惑地偏过头,像是个被回家作业难住的小学生一般,过了会才道,“然后它就死了,再然后,我就不知道了,我想这条黑龙可能跟有龙氏有关,跟我的前世燃阴有关?”
梁杉柏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太好了,他并没有完全想起来。他伸出手,摸了摸祝映台的头发说:“别想了,这可能是那个恶咒带来的副作用,多思容易伤身体。我们既然找到了源头,总有办法把你身上的问题解决的。”
“嗯。”祝映台淡淡笑道,“我相信你。”
梁杉柏立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我去给你弄点吃得来,你快点洗漱了好吃早饭,不然会把胃弄坏的,你的胃以前就不好,以后可不能这么下去了。”他说着,自己也没发觉的唠叨和紧张。他就这样飞快地离开了这间舱室,剩下了祝映台一人。
门关上了,祝映台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凝固并渐渐地淡了下去。
“我、相、信、你。”他一字一顿地说着,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变得凝重,凝重之中又有几分惨淡。
“啊啊啊啊啊我受不了了!”突然间有人发出一声吼叫,但见一名吴国的士兵将手中的武器狠狠地扔向远方,满身的狂躁戾气几乎溅射而出。欧阳默不作声地走过去,狠狠一掌打在那名士兵的后颈,伴随着“咚”的一声,此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把他带下去,暂时关起来。”欧阳吩咐道,一旁的两名士兵便走上来,一左一右地将这名被打晕的士兵拖进了船舱。仔细看,这两名士兵虽然没有反抗命令,但是脸上的表情却也十分的难看,特别是眼神,两人的眼神都显得麻木和死气沉沉。
这是思羽号进入光阴海的第二十三天。他们仍然漂流在这片仿佛无边无际的海上,他们已经试过了许多种方式,沿着各个方向笔直前进,试着靠观星、测量等等方式确定方向,甚至是卜筮、扔骰子,他们有时加足马力开动思羽号,有时任思羽号在海上随波逐流,有时白天前进,有时夜晚前进,比对着、试验着、调整着,从一开始的小心谨慎仔细验证到后来的粗暴前进不管不问,二十三天里,他们始终没能找到一条出路。别说是出路,就连第一天进入光阴海的时候曾经见到过的那座长岛都再也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