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伪约(中)
第五十二章:伪约(中)
她或许早就明白,在陵山国这片被资本彻底浸透的土地上,坚持自己的理想从来都是一场注定孤独的苦旅。
但正是这场苦旅,让她看清楚了:当一个国家的教育被功利主义裹挟,当年轻人的理想被视作“空谈”,当家族的利益凌驾于个体意志之上,这个国家的精神根基,早已在看似稳固的繁华里,悄悄蛀空了。
而她的坚持,既是对自我的救赎,也是对这荒诞世道最沉默的反抗。
并且,当温真誉在反复研读中愈发看清本国政法类书籍的鄙薄与浅陋——那些避重就轻的论述、粉饰太平的逻辑,恰似遮住眼睛的布条,将现实的沟壑与制度的痼疾轻轻掩盖——一种深切的焦灼便在她心底蔓延。
于是,她总是会多次前往恒荣市内最大的书城,去翻阅购买那些被随意丢弃和堆叠在角落里的政治书。
也正是在那时,明月诚这个名字第一次跃入她的眼帘--先前她只是从静嘉玉瑾口中听说过真理主义,却并不知道还有明月诚这号人物。
那个讲究科学民主,追求均衡发展、以人民的利益为自己毕生信念的理想主义者,其文字中奔涌的赤诚与洞见,恰似暗夜里的火把,不仅照亮了她对政法体系的认知盲区,更在她灵魂深处种下了信念的种子,成为了支撑她走过四年艰苦生活的永恒光芒。
1932年,当明月诚遇害的消息传来,温真誉感受到的不仅是失去精神灯塔的剧痛,更有对那个容不下理想的时代的痛恨与失望。
那些将先驱者的鲜血视作墨汁的掌权者,那些在沉默中纵容罪恶的看客,共同将一个民族的良知推向了深渊。
她像那些失恋的青少年一样,将自己关在宿舍里面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不会回心转意,更不会轻易放弃。
因为,此时的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有点鲁莽和轻率的小姑娘了,在经历了整整四年的磨炼之后,她变得成熟稳重而又意志坚强。
她知道,她的一切所做所为都绝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更是为了全体的陵山人民。
尽管在这一刻,没有人理解她、支持她、尊重她,但她坚信,时间会证明一切。
当陵山的土地不再因荒诞的制度而震颤,当人民的眼睛能够看清真正的方向,他们终将明白:那些被视作“执拗”的坚持,本来就是为整个民族托底的力量。
大学毕业那年,陵山国的官僚体系早已朽如枯木——不是人才匮乏,而是制度的溃烂让真正的人才无处立足,能够登上高位的,全都是一群没什么能力的水货。
于是,十九岁的温真誉被推上了国防部长的高位,像一枚被随意安插在破败机器上的零件,突兀得近乎荒诞。
陵山国的政策与制度,从来都带着一种孩童过家家般的轻佻与虚妄。
在这个被商业欲望彻底蛀空了骨髓的国度,国防部长的印信不过是枚镀了金的玩物——他们眼里只有账本上跳动的数字,至于疆域的安宁、民众的安危,早已被抛诸脑后。
现役军人寥寥无几,国防工事形同虚设,所谓“国防”,不过是地图上一个被遗忘的名词。
学成归来的温真誉,终究没能逃脱这荒诞的困局。
上任后的日子,她每日周旋于给沈知念端茶倒水、誊抄文书的琐碎日程里,昔日在课堂上研习的国防战略、政法理论,都成了虚无缥缈的镜中花水中月。
她像个被缚住手脚的舞者,空有一身技艺,却只能在逼仄的角落里饰演着秘书与账房先生的荒谬角色。
日子在平淡与苦闷中流淌,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心底的火焰。
那些曾支撑她走过漫漫长夜的信念,那些在异国他乡和图书馆里汲取的理想之光,竟在这般日复一日的消磨中,渐渐失去了灼人的温度,回归了病态的平静。
她并不是没有尝试过去进行什么大刀阔斧的改革,就像她一开始所设想的那样,在这片辽阔土地上施行自己作为毕生信仰的真理主义,让自己成为像李昭旭和明月诚那样的人类先驱。
然而,现实却终究要比理想残酷地多。
她的顶头上司沈知念是一个思想极端保守和狭隘的国家领导人,一个只会谋利于己的利己主义者,他视野狭隘如同井底之蛙,脑中盘算的永远是如何将国库的银钱搬进私人的粮仓,如何用民众的血汗堆砌自己的丰碑。
在这样尴尬至极的荒唐局面之下,纵然温真誉有再多美好的设想,也只能在上级的威压之下遗憾落空。
温真誉曾多次劝说过沈知念去兴建学校,扩征军队,并且有理有据的分析这些行为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以及对于国家发展的积极意义,但回应她的,往往是漫不经心的敷衍,或是带着嘲讽的驳斥。
最终落地的,不过是几所挂着“学校”招牌的贵族私塾——高昂的学费将普通民众隔绝在外,实则成了沈知念等人敛财的新名目;而征召来的所谓“士兵”,多是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他们扛不动枪、站不稳岗,将军营当成了寻欢作乐的别院,“少爷兵”的诨名,恰是对这个国家国防体系最辛辣的讽刺。
热血在一次次碰壁中冷却,热情在日复一日的敷衍中消磨,但温真誉骨子里那股近乎执拗的坚定,却如深埋岩层的火种,未曾真正熄灭。
她比谁都清楚,在这样一个沉疴遍地的国度,任何变革都注定是场漫长的苦旅。
那些看似被磨平的棱角,实则化作了更深沉的韧性——就像河流撞上礁石,不是消失,而是化作更湍急的暗流,在坚硬的阻碍下寻找着突围的缝隙。
她选择的道路,从不是一马平川口坦途,却因她这份永不放弃的执着,在铺满绝望的底色上,透出了一丝不甘沉沦的微光。
“尽管世人误解我、嘲笑我,奚落我,但我仍然会强迫着自己继续坚持下去,否则,我将会辜负过往二十余年拼搏着的人生。
我绝不能忍受着自己的国家与人民始终向着一条不可救药的错误道路走去,从而陷入无法解脱的深渊。”
正因为如此,温真誉才在这份信念的支撑之下,一直坚持到了1936年,坚持到了自己遇见了三年来的第一次外交活动,坚持到会见自己已经七年未见面的故人。
在只有两人的空旷包房之中已经分别了七年的两人不由得相拥而泣,就如同久别重逢的恋人一般。
然而,出于对这场外交活动的敬畏心,玉瑾和真誉没有做出什么太过于出格的,或是超越友谊之类的举动,而是不由得将两人的谈话从一开始的闭聊叙旧引向了略微敏感的严肃话题。
“玉瑾,你有没有想到过,如果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们两国之间爆发了战争,你会怎么办”温真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目光掠过窗外陵山国虚假繁华的街景,像是在穿透这层浮华,直视底下溃烂的根基。
“这,不太可能吧”静嘉玉瑾伫忽间显露出一抹惊疑而诧异的神色
“领袖来到陵山国只是为了同你们议和,像战争这样容易动摇国本的事情,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发生。”
“短时间?”温真誉轻轻重复这三个字,嘴角勾起一抹近乎苦涩的弧度,“陵山以东的所有国家基本都已经被你们收入囊中,现在你们又要去借道攻打西边的未央国。唇亡齿寒的道理你们也懂,等到陵山周边的小国都被攻占之后,我们也就算是彻底孤苦无援了。”
“可是,真誉。”静嘉玉瑾仍试图维持那份脆弱的乐观,“你们的国家毕竟还是这片土地上的强国,经济的繁荣摆在那里,实力仍然不可小觑,领袖纵然有侵略扩张的雄心,想来也不敢轻举妄动。”
“繁荣?强盛?”温真誉低声重复,声音里淬着一丝嘲讽,“那不过是泡沫聚成的幻影,一戳就破。你看到的繁华,不过是商业资本堆砌的空中楼阁,底下的教育早已荒芜,工业形同虚设,军事更是溃不成军——这国,早已是外强中干的空壳,内里早已被蛀虫蚀得千疮百孔。”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远处象征权力的总统府,语气里添了几分冰冷的批判:“更何况,我们陵山国总统沈知念又是个财团商人出身,他根本就不把国家安危放在心上,只是唯利是图,在谈判桌上也只是为了一点利益而一味迁就罢了,这就是他最大的弊病!”
“而你们的领袖,”温真誉的声音压得更低,语气中带有着一种洞穿世情的沉痛,“说一句可能会有些冒犯的,像那样沉迷于杀戮和战争的人,他的野心只会越来越膨胀,欲望只会越来越难以满足,扩张的气焰也会变得越来越强烈。”
她望着静嘉玉瑾渐趋苍白的脸,一字一句道:“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陵山国也大抵是存亡难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