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俱焚(上)
第七十五章:俱焚(上)
1947年的寒风,穿透若明城残破的城墙,灌进地下避弹室的通风管道,发出呜咽般的嘶吼声,像是在哀悼着这场终将到来的悲剧。
永绪帝国的防御体系已如一张被炮火击穿无数孔洞的网,勉强维系的防线在陵山军队的持续冲击下,每天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
城防图上标注的"精锐部队",实则多是临时拼凑的老弱残兵,连像样的武器都配不齐;所谓的"坚固据点",早已在饥饿与绝望中人心涣散,士兵们望着城外飘扬的红旗,眼神里的抵抗意志正被求生的本能一点点吞噬殆尽。
越来越多的人,为了让自己和亲人能够在漫长的饥饿和寒冷当中活下去,选择了自己曾经最为轻蔑的解决方案--向敌方投诚。
而此时的帝国领袖远山绪正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橡木桌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紊乱得像他此刻的心跳。
作战地图上,代表己方的蓝色标记已被红色箭头挤压成一团模糊的墨迹,参谋们送来的战报越来越简短,最后只剩下"防线告急"四个字——这四个字像不断滴落的冷水,一点点浇灭他心中最后一点虚妄的侥幸。
远山绪深刻地意识到,城破国灭的那一天已是近在眼前。
"终究是要完了。"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打破了避弹室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周围的官员们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他们曾是"净化主义"最狂热的鼓吹者,此刻却连一句虚伪的"领袖英明"都喊不出口,只能在弥漫的绝望中假装整理文件,实则在计算着逃亡的路线。
远山绪的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方瑜身上,这个曾经和他在同一个“大哥”手下闯荡四方的好兄弟,他最为信任的助理。
"亲爱的方瑜,"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我死之后,总得有人把'净化主义'的旗帜扛下去。"
"领袖......"方瑜的声音哽咽着,"现在说这些......"
"现在不说,就没机会了。"远山绪打断她,擡手数着那些早已化为泡影的备选者,每说出一个名字,语气里的嘲讽就加重一分:“陈松竹倒是勇猛,可惜已经在上个月战死在前线了,不过,即便他能活到现在,像他这样一个有勇无谋的人,也不适合坐上这领袖的位置。
玉璧这个人有几分谋略,对我也还算是忠诚,只可惜他的身体状况实在是太差了,三天两头的生病,简直快要变成一个药罐子了,你让他来处理国家政事,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玉樽本来也是个好人,就是太胆小了,我只是领着他看了一次行刑现场,他就被吓疯了,到现在还总是神经兮兮的,这种见不得风吹草动的性子,更当不成领袖了。
至于那个郑楚,他看上去好像是有些本事,实际上那不过是一堆花拳绣腿,根本算不上什么真东西,他这个人,跟前任宣传部长比起来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除了大放厥词和自我吹嘘之外什么都不会干。
这群人啊,真是没一个靠谱的。”
避弹室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远处传来的爆炸声隐隐约约,像在为这场荒诞的"继承人讨论"进行着讽刺的伴奏。
只是,最后也几乎精神失常的远山绪却从继任者的问题很快转向了另一个问题:如何处置已经被监/禁了五年的静嘉玉瑾。
"那个女人......"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尖锐,像生锈的铁片划过玻璃,"绝不能留着。"
方瑜擡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惧,他不愿看到自己最爱的那个人被自己忠心侍奉的这位暴君所杀害:"领袖,她已经被关了这么多年,控制剂的作用又是那样的显著,她现在既失去了斗争的意志,又失去了曾经和她一起发动叛乱的支持者,根本就翻不了天的......"
"翻不了天?"远山绪猛地拍向桌子,桌上的茶杯应声落地,碎裂的瓷片溅起褐色的茶渍,像一滩凝固的血,“你懂什么?!她是净化主义的反对者,是那些叛乱分子心目中的'正统'!那群陵山国人一旦攻破了首都,肯定会把她擡出来当幌子——把她吹捧成一个'难能可贵的觉醒者',一个'反抗暴政的英雄',借用她的嘴来控诉我们,来玷污'净化主义'的纯洁!"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唾沫星子也随着激动的情绪飞溅:"你以为他们要的是她的命?不!他们要的是她的嘴,要她亲口说出'净化主义'是谎言,要她证明我们是罪人!这样一来,我们毕生经营的一切,就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远山绪此刻的歇斯底里,与其说是捍卫信仰,不如说是一种带有严重自卑性质的恐惧——他恐惧自己精心编织的谎言被那些敢说真话的人彻底戳穿,恐惧后世的史书会将他如实描述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历史罪人,连带着他那点可怜的"领袖威严"一起碾成碎片。
他需要一个罪名,一个能让剥夺正义者的生命显得"正当"的理由,而"破坏纯洁性"这个虚无缥缈的词,恰好成了最合适的遮羞布。
1947年2月3日的地下避弹室,潮湿的霉味里混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从防线方向飘来的,像一张无形的网,越收越紧。
也正是在那一天,已经彻底被愤怒和仇恨操控的远山绪前往静嘉玉瑾所在的房间,目的竟是为了劝她自杀。
“玉瑾,那群人已经快要攻进来了,若是你落到了他们的手上,一定会被折磨地生不如死的。”远山绪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刻意放柔的语调里仿佛裹着淬了毒的蜜糖。
此时的静嘉玉瑾,已是极度病弱,她神情恍惚、面容憔悴,几乎看不清对面人的相貌,目光所及,只剩下一片绝望的血红。
她虽然已陷入了如此境遇,意志却仍然坚定,仿佛从未改变过一样。
她勉强着坐起来,用已经极其微弱的声音回复道。
“那是……你们的结局,不是我的结局,我和你们不一样,历史不会偏袒任何一个人,我相信人民会记住我的。”
“不一样?”远山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在囚室里撞出刺耳的回音,“你难道还相信会有人传扬你引以为傲的功绩吗你难道还天真的认为人民会把你当成反抗暴政的英雄吗?
当年那些和你一起发动政变的暴民已经死得一个不剩,再也没有人能替你作证了。
现在,外面的那些人已经将这场政变当作一个帝国内部‘黑吃黑’的夺权运动,根本就没有哪一方是正义的,无论是你还是我,咱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玉瑾,你要知道,现在已经不会再有人民记得你所做的一切了,在他们心中,你也不过是一个需要上军事法庭的净化主义者,是一个罄竹难书的历史罪人。
并且,你也不要再天真地认为那个温真誉会念旧情而放过你,也也是奉上级之命行事,绝不会轻易地放过任何一个敌人。
你们的立场不同,是注定无法走到一起的,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这番话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向静嘉玉瑾心中那些最为脆弱的地方,可她的眼神却依然是那样的平静,仿佛并没有受到对方半分的触动。
“那又怎么样呢?我不需要他们记得我,也不需要他们感激我。”
她想起自己曾经在日记本里写下的句子:“真正的审判不在法庭,而在人心。”那些被“净化主义”迫害的群众,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百姓,他们或许记不住她的名字,或许早就忘却了她的功绩,但他们至少会记得有人曾为他们举起过反抗的旗帜,有人为了维护他们的合法权益而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是为你好。”远山绪的语气又软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银盒,推到她面前,“里面是氰/化/物,它可以让你在感受不到任何痛苦的状态下结束生命,你如果死在这里,至少还能保留最后一点的体面,无论如何,这样的结果总比被那群陵山国人拖出去示众强。”
然而,远山绪利用对方对外界信息的毫不知情而无情地欺骗了静嘉玉瑾。
实际上,她的“铁蔷薇精神”已经潜移默化地激励了大量民众奋起反抗,温真誉也把她真心当作自己的同志,如果她真的能够活到战争结束以后,永绪国的人民群众依然会把她当做一个伟大的反抗暴政的英雄。
静嘉玉瑾擡起头,直视着远山绪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讽刺:“你不要再在这里装模作样的演戏了,你劝我自杀,根本就不是为了让我‘体面’,而是怕我活着说出真相。怕我告诉世人,你发明出来的这个‘净化主义’从来不是什么伟大信仰,只是你用来残害百姓的工具;怕我告诉他们,你所谓的‘帝国荣光’,是用无数无辜之人的白骨堆起来的。”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量:“远山绪,我不会死在你手里。我要活着看到你们倒台,要看着‘净化主义’被钉在耻辱柱上,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压迫者终将被清算——哪怕我只能活到那一刻,哪怕我终将死在黎明前的最后一秒。”
远山绪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最后一点伪装出的温和也被他自己彻底撕碎。
他猛地抓起银盒,转身就走,靴底敲击地面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暴怒。“你会后悔的。”他甩下这句话,声音冷得像冰。
铁门再次关上,将静嘉玉瑾重新锁进黑暗,她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缓缓闭上眼,进入了充盈着光明和美好事物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