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皇后突然向陛下提议,东征的时候,把国师也一同带上。
这是一个相当奇怪的要求。“国师”只是奖励性质的虚衔,皇帝并没有在任何政事上问过慧玄的意见。甚至乌兰徵本人都还算不上笃信佛陀,连听国师讲经都很少。
所以乌兰徵一开始没应,明绰费了半夜的口舌功夫,讲慧玄还在俗家时是如何以区区三百人就一路潜伏进京,挟持公主,险些造反成功的,以此来证明此人在用兵上颇有见地,是个可用之才。他有心报国,乌兰徵要做明君,得用他。
明绰软声软气,“明君”的迷魂汤是一碗接一碗地灌。可惜乌兰徵太了解她了,反而不吃这套。
“险些”成功,那就是没成,这叫什么有才?挟持公主,犯上作乱,这叫什么“有心报国”?——更不用说一个大雍的臣民,对大燕谈什么报国之志是不是也有点儿张口就来了。
乌兰徵最后陈词,处置温峻那会儿就对此人起过杀心,果然当初就该一起杀了。
明绰本来还想着有事儿求人态度不能太横了,说到这儿就没耐心了。张嘴就讽刺乌兰徵不也是“险些”收回了洛阳呢。再说当年挟持公主,犯上作乱这些事儿,这杀不杀留不留都是萧盈做主,要乌兰徵在这儿主持什么公道?
她没好气了,乌兰徵又松口了。人也不是不能用,就是好奇,国师一向是太后的人,怎么如今竟是皇后来替他谋前程了。
明绰听到这儿就一脸似笑非笑的神色,说国师前两日在太后那里“讲经”,险些让云屏公主闯进去。
乌兰徵听完就好一阵没言语。他在太后的私德一事上一向装聋作哑,近臣们私下议论,只说陛下还是太好颜面了,一味放纵了太后。唯独明绰很清楚他什么心思,他根本就是自己心虚,没立场管。但乌兰徵从来不提,明绰也不想轻易地去戳破此事。
如今皇后把云屏公主抬出来,乌兰徵多少疑心她是随口说的,长霄殿里这种小事,皇后怎么会知道?但她提醒的并非没有道理,如今公主大了,太后还这样不知道忌讳,这种事情想来也是早晚会发生的。乌兰徵脸色阴了半天,最后只道,明日传他进宫,谈一谈吧。
其实云屏公主差点闯进去倒是真的。慧玄那天从长霄殿出来就来求见了皇后,告了声罪,便把僧袍一脱,给她看背上鞭痕累累。
与其说他是“有心报国”,不如说是来跟皇后求救。他从云屏公主三言两语里听到皇后也要随军出征,所以冒险前来相求。他知道此举有挟恩图报之嫌,但等陛下和皇后都离开,长安定会重新落入太后的掌控,到那时……
明绰没有听他说完就轻声打断了他:“好。”
慧玄有些错愕地抬起头,似乎不敢相信她竟会答应得如此轻易。
“国师不是也说了吗?”明绰从地上捡起僧袍,盖到了他背上,垂着眼睛,似是不忍看,“我与国师之间,有故人之谊。”
次日,乌兰徵召慧玄入宫,密询粮草策。上一次他就想一举收回洛阳,再谋冀辽,那一年收成尚可,都有些艰难,今秋收成还不及那年,粮草就成了乌兰徵眼下最大的难题。慧玄早有准备,献“围点打援”“就地取粮”和“兵农屯田”三策,一谈便是半日。
明绰听剑器阁的人来报,说陛下亲自解了慧玄的僧袍,一剑劈断他手中佛珠,命他还俗入仕。当日晚些时候,旨意便从宫中传出,陛下封了一位“方千绪”为参军,领军师职。
随后不久,皇后要随军出征的消息也传了出来,不出意外地遭到了强烈反对。明绰怀孕之后就没有再上过大朝会,隔了一年头一次在大朝会上重新露脸,就被劈头盖脸地指责她有染指军政之心。
但这次其实是乌兰徵的意思,骂她也没用。吵了两天,皇后突然下了道旨,把后宫一位泰赤哈氏抬到了贵妃的位置上,补了原本陈云出的缺。紧随着晋封旨意来的,便是皇后将皇长子暂时托付给泰赤哈贵妃照顾的消息。<
这位泰赤哈氏自从入了宫,可能就没见过乌兰徵。但她家世显赫,母亲更是步察氏之女,不是什么边远的小部落送来的“礼物”。所以当初皇后将大部分的嫔妃遣散时,还是留下了她。泰赤哈氏自己也没有什么争心,一直在宫里老老实实的。若说她本人有这个心计和魄力与太后相抗,明绰倒也没什么信心。但太后多少还是会忌惮她娘家,对明绰来说便是多一层安心。
外人不懂明绰心里的计较,只觉得此举是皇后对西海王公们的示好。尤其是步察巴合,转头大力支持皇后随军,其实泰赤哈氏的母亲跟他还隔着两辈亲呢,他已经一口将这位新贵妃认作外孙女,恨不得亲自把皇长子抱回家去。
至此,皇后随军成了定局。兴和七年秋,长安全军集结,粮草齐备,第二次朝洛阳进发。
真的上路以后,明绰却发现,普通将士们对于她随军的态度,跟乙满和贺儿库莫乞之流截然相反。她现在马骑得有模有样,也不愿意整天闷在马车里,换了一身轻甲,把繁复的发辫拆掉,束得高高的荡在脑后,每天与乌兰徵并骑,反而大大鼓舞了士气。将士们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牛劲,同样的一条路,跟上次出兵一样的扎营地点,居然比上次少花了一个多时辰。乌兰徵把方千绪叫来,还想问问是不是这次做的行粮饼真有奇效,就听见外面此起彼伏地传来了一大片歌声。
这歌声明绰听过,当年去风陵渡口接她的将领拔都就在路上唱这个调儿。明绰循着歌声去跟将士们一起吃饭,果然见到了拔都。他军衔不高,这些年明绰没在朝中再见到他,如今发现皇后还记得他,拔都高兴得连唱歌都不够,干脆把甲一脱,跳上舞了。转眼人越聚越多,乌兰人本就喜欢歌舞狂欢,尊卑意识不强。等乌兰徵找过来的时候,这头已经热闹得跟立后大典那天一样,明绰被拔都拉着一起跳舞,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一点儿没看见陛下在旁边已经无声无息地黑了脸。
士气如此高涨,自然不是坏事,但一想到是因为漂亮女人,这个漂亮女人还是他的
皇后,乌兰徵就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她玩得脸都通红,乌兰徵的脸就更黑了。明绰还想过来拉乌兰徵,被乌兰徵一把扛到了肩上,转身就走。将士们“哄”的一声闹得更响,贺儿库莫乞徒劳地试图恢复军纪,但一点用都没有。
明绰又好气又好笑,压低了声音威胁他:“你别逼我!”
乌兰徵似是终于想起来明绰的脾气不比寻常女子,要就这么扛回主帅营帐,皇后真能当着全军将士的面跟他动手,那也太不像话了。犹豫了半刻,到底还是在将士们的视线范围里把她放了下来。
明绰站直身子,理了理头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脸上一片飞红,嘴角还有掩不住的笑意,怎么看都没什么威慑力。但她用乌兰语开口让大家赶紧休息的时候,竟比贺儿库莫乞的话还好使。
看着将士们各自回去休息了,乌兰徵也转头走了。明绰跟着回了主帅营帐,也不说话,就帮他卸甲。手环到他腰后给他解甲上的软带子,一边贴在他胸口,也不知道那软带子系了个什么结,她解了半天也解不开,头发在他下巴上蹭呀蹭,乌兰徵到底没忍住,伸手把人往怀里一带,抱了个结结实实。
“哪有你这样的。”明绰从他怀里仰起脸,声音很小,“嘴上说要我高兴,我真的高兴了,你又不高兴了?”
乌兰徵无话可说地低头看着她,只道:“是拔都太放肆。”
明绰踮起脚,张口就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你不许罚他!”
乌兰徵低头来追她的唇,明绰仰起脖子躲他,他就狠狠地在她露出来的脖子上还了一口。真用上牙口了还不算,咬完竟还“呸”了一声:“全是沙。”
明绰咬牙切齿地伸手去揉他的脸:“你又好到哪里去!”
她边说边笑,乌兰徵也不板着脸了,任她揉搓两下,又伸手把她的手攥在自己手心,突然问了一句:“真的高兴?不嫌辛苦?”
明绰摇了摇头,然后又点点头:“真的高兴。”
其实一直到出发之前她都在犹豫,尤其是把晔儿送去泰赤哈氏那里的时候,她反悔的心一度达到了顶峰。可是真的出门了,她发现自己其实也没那么想孩子。
四年前同样是走潼关,进长安,她只觉得满目黄沙,前路蹉跎。但现在自己骑着马丈量山河,颠簸并未少几分,她却觉得,连风里的一粒沙都比长安的四方宫城有更广阔的天地。
“谢谢你。”她重新把脸埋进乌兰徵怀中,他胸口有甲,雕着繁复的虎头,硬得硌人。但她不管。
乌兰徵低下头,想亲一亲她的头发,然后又皱着眉,没下得去嘴。明绰感觉出来他的动作,哭笑不得地把人一推:“我这就去洗!”
但是乌兰徵一把把人重新拽了回来,低声说着:“这里没有沙……”便封住了她还未说出口的笑骂。
明绰用最快的速度适应了每天都是尘土满面的生活。
皇后带了五个女使,除了秋桑行走不便,跟着保母一起去泰赤哈氏那里照顾晔儿以外,其余最亲近的人都带出来了。乌兰徵单独给了她们一个营帐,拨了一支亲卫小队保护。一开始有胆大包天的小兵来偷看女人,被乌兰徵军法处置了,后面就再没不要命的敢来相扰。
乌兰徵其实不舍得明绰太辛苦,他们扎营的地方都靠着水,有人每天伺候皇后过得舒坦一些也不是难事。但乌兰徵自己不搞这种特殊,将士们怎么赶路他就也怎么赶路。他都这样以身作则,明绰就更不能拖后腿了。她越是这样灰头土脸的,将士们对皇后越是交口夸赞。
二十天后,大军终于抵达函谷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