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上一次乌兰徵打洛阳,起手先切断了西南面粮道,才在正面战场势如破竹。这回石简长记性了,主力都扑到了粮道上,无论燕军如何挑衅叫骂,就是不出门应战。斥候回来报,整个宜阳深壕高墙,层层拒马,一看就是要打定主意跟乌兰徵耗下去。
主帅营帐里议来议去,也没什么新主意,还是必须抢粮道。乙满请战,准备率三千人趁夜从南面绕过去,烧了石简的粮仓。乌兰徵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明绰夜里摸到身边是空的,起来便看见他坐在帐中那个巨大的地舆图盘边上,灯也不点,就在黑暗中以指腹轻轻地摸着木雕出来的山川河流。
明绰知道他在想事情,没出声惊他,只是把手里的烛台放到图盘边上,坐在了他身边。好一会儿,乌兰徵突然抓起了她的手,轻轻地摸了摸一块凸起的“山”。这山叫人摸得多了,触手已是一片圆润。
乌兰徵:“这是崤山。”
明绰便“嗯”一声。然后他又握着她一根手指,摸到板上凹下去的一条蜿蜒痕迹,“这是洛水。”另一条,“伊水,”然后是最宽的一条,明绰轻声接了一句:“黄河。”
这回是乌兰徵“嗯”了一声,放开了她的手。
“三川谷地,”明绰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某个在含清宫昏昏欲睡的早上,“我太父说,历来东西交战,都是抢这块地方。”
乌兰徵只道:“兵家必争。”
“我们在哪儿?”
乌兰徵指了指地图上插着蓝色小旗的地方:“这儿。”
明绰低着头看了一会儿,本想问潼关在哪儿,他们是走哪条路来的,但是从这图盘上一看就非常清楚了。自关中出来就只有这么一条道,洛阳正正好好地就挡在门口。三面不是险峰就是大河,无论去哪个方向,都绕不开洛阳。
明绰又问:“石简的粮道在哪儿?”
乌兰徵的手指从西南面轻轻一划:“这儿。”
明绰便不说话,盯着图盘看了半天,看得乌兰徵竟然莫名产生了几分期待,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明绰不用抬头也知道他正盯着看,只好把话说在前头:“别看我,我可不懂打仗。”
乌兰徵哑然失笑:“你太父没教?”
明绰便叹出一口气,说实话她连这图盘都看不太明白。谢郯是文官,当年上战场也是为了平叛,明绰怀疑他自己也不太通,确实没教过这些。
“这种事要是只靠教的,那不成了纸上谈兵了吗?”明绰撑着下巴看着他,微弱的烛光给她的侧脸抹了一层蜜蜡似的油润光泽,看着乌兰徵也有些出神,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明绰顺势拉住他的手,一边轻轻摩挲他掌心持缰绳的茧,一边道,“你是不是舍不得烧石简的粮?”
乌兰徵回过神来:“嗯?”
明绰用一种很了然的眼神看着他:“烧他粮草只能算中策,他毕竟守着那么大一个洛阳城呢,若是他收缩战线,死守不出,存粮吃完了还能杀城里的老百姓吃,我们才是真的要挨饿……”
她形容人吃人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倒是把乌兰徵说得眉间狠狠一跳。
明绰接着往下说:“所以,你想抢他的粮。”<
乌兰徵反手把她的手包在掌心:“还说你不懂打仗?”
“我是不懂呀,”明绰倾身过来,歪着头看他,“可我懂我夫君在想什么。”
这话说得太窝心了,乌兰徵唇边笑意更深:“那你再想想,你夫君该怎么抢石简的粮。”
明绰看着他:“你想不出来啊?”
乌兰徵摇摇头,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突袭粮仓不难,难的是怎么把这些粮运回自己的军营。要偷抢粮道就不能带太多人,但人带少了,就挡不住石简的反击。毕竟粮在谁手里,谁就走得慢,谁走得慢谁就挨打。粮道那边也没有适合大军设伏的地方,他反复推演一晚上了,还是没找到一个万全之策。
明绰看着他的神情,突然笑了出来。当时方千绪跟她说乌兰徵是什么“军神”,还“从无败绩”,原来也不过一个鼻子两只眼,想不出来计策就觉也睡不着,坐在这儿直发愁。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他有多少个这样愁到睡不着的夜晚。
“行了,”明绰十分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夫君还是自己慢慢想吧。”
乌兰徵看她站了起来,神色竟还有几分失落。在长安时,政事上他经常会问皇后的意思,皇后也多有谏言,他对她已经有了习惯性的依赖。可是打仗这种事她是真的不懂。来去都是人命,乌兰徵敢听她的话,她还不敢随便开口呢。但明绰看着乌兰徵的神色,心里还是软了一软,轻轻俯身在他眉间吻了一下,什么都没说,自己回去睡了。
又过几日,乌兰徵亲自带了工兵溯洛水而上,先从上游截断了洛水,贺儿库莫乞则带人去伊阙方向截伊水。秋季河道枯,围堰截流不难,可作“断水围城”之策。先用这个吓唬吓唬石简,再派汉人将士轮流去城下叫骂,没日没夜地敲锣打鼓,编排石简家中女眷,已是相当下作,但石简还是岿然不动。
这次袁氏兄弟跟乌兰徵面谈过,两国联盟牢固,大雍在东边也不再是象征性地“伸伸手”,而是真打。要不是拔拔真无暇西顾,石简也不会这么窝囊。
这会儿已经有人没了耐心,又建议去烧了粮草,然后正面强攻。只是攻坚耗粮,乌兰徵就是想避免这种情况。但是连方千绪都开始说,再耗下去,他献的节粮之策就没有意义了。洛阳虽然不像漠北那样,天一冷,野外就完全没法活人,但冬天的粮耗、火耗只会更加可
怕。更何况,若是伊洛两河结冰,围堰截流不可行,断水围城之策自然就破了。为今之计,必须速战。
乌兰徵又连着两个晚上没有睡着觉。明绰主动去了女使帐中,跟她们一道休息,省得军师参将们还要忌讳她宿在主帅营帐,不方便夜里与主帅详谈。没过几日,竟然真的让乌兰徵想出一计来。
是夜,乌兰徵带了一支三千人的轻骑,以最快的速度突破了石简在伊阙设下的防线,直奔他存粮的谷口驿,夺他粮草。石简果然迅速反应,准备追上抢回来。没想到乌兰徵根本没运粮,就在谷口驿旁边设立了一个临时辎重营。轻骑仍旧保持了相当高的机动性,在乌兰徵的指挥下设伏反击。石简部下被打得晕头转向,都没找到乌兰徵把粮藏哪儿了。
此时,乙满率燕军主力在宜阳强攻。谷口驿粮草被夺,只能从东南方向让民兵运更多的粮过来,结果又被乌兰徵伏击。这回不仅抢粮,还抢人。乌兰徵就用石简的人运石简的粮,只是换了个方向,逼着他们一路送到大燕军营了。
粮草抢来了,乌兰徵也没把民兵们怎么样,好吃好喝招待了两天,仍旧让他们回去,让他们去散播伊洛两河都已经让燕军断了上游的消息。燕军这边则派人把已经空空如也的运粮车都丢回去,一堆已经摔烂的木头就这么垒在城墙下,无声,却比之前的一切叫骂都更羞辱。
十日后,石简终于被逼出城迎战。同样的战况再次上演,乌兰徵很快攻下宜阳,往洛阳挺进。只是这一次,石简没有来得及在洛阳城内上演火攻之策,就被乌兰徵生擒了。
守在洛阳的将领见主帅被擒,终于放弃抵抗,打开城门。
至此,离拔拔真割去中原土地,叛离乌兰,已经整整八年。
明绰随燕军进城,只见城中以“十室九空”来形容都不为过。一年半以前那场仗,石简退入洛阳,引燕军小股进街巷再放火,烧得满目疮痍,仍未复原。洛阳亦为前朝古都,城中本有宫禁,如今也只剩倾墙坠瓦,荒城残堞,无法住人。乌兰徵便占了石简原本的居所,将皇后接来,以作暂住。
石简自己的家小仍居此处,只是被燕军看管起来。当初乌兰徵让人去宜阳城下叫骂,把他妻女老母都说得很难听,实际上倒是一点儿没把人怎么着。乌兰徵惜才,连石简都没舍得杀。但是劝降多日,他也始终不肯,梗着脖子就是一句要杀便杀。
这个态度就很让人恼火了。石简祖上并非世家,前梁时只是并州一名参将。后来前梁失国,整个北方陷入战乱,原并州太守拍拍屁股就跑了,倒是这位参将临危而出,领兵守护一方百姓。到石简父亲那一代,就追随了陈氏,等到了石简这里,又遇上了乌兰郁弗横扫北方,与拔拔真交手不敌,成了降将。
但当年拔拔真也在乌兰郁弗麾下,照理说,石简真正降的应该是乌兰郁弗。乌兰徵没跟他算这个二叛其主的罪名,他还拿起款来,跟乌兰徵演上忠义节烈了。
乌兰徵气得想杀人,但又不想让他死得这么痛快。让人去拿了石简的小儿子来,说要当着他的面,把那小孩儿跟猪一样抹了脖子吊起来放干净血。明绰还没进门就听见叫骂不断,石简让人反绑着手,一左一右还有两个将士摁着跪在地上,额上脖子里青筋暴起,红着脸骂得唾沫横飞。乌兰徵也没好到哪儿去,一迭声只是喊:“还不把他儿子绑来!”
“我靠你婆娘——”石简张开嘴就是骂,旁边的将士一看皇后真来了,举起刀柄就在他颊边狠狠一捶,打落了他两颗牙。
乌兰徵也红了眼,舔了舔牙根,突然道:“去,把他女人带出来。”
石简“呜呜哇哇”地喊:“兀鲁蛮子!你要干什么!”
“我才看不上你那黄脸婆!”乌兰徵扬起嗓子骂回去,随手往站在身边的乙满胸口一拍,“我们大司马倒是不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