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守在大雍使驿门口的是袁綦的亲卫,即使明绰身披氅衣,兜帽遮脸,他也一眼认出了这是谁,未敢阻拦,直接放了进去。
袁綦没想到她会来,自从明绰被乌兰晔接进宫以后,他们就没再见过。他的居室非常清简,上一任的使臣撤离得匆忙,驿馆在这五年间几近废弃,袁綦也就是凑合着收拾出了一张床榻和一张矮几。明绰突然来访,都不知道让她坐哪儿。
明绰把兜帽摘下来,示意他不用讲虚礼,一边视线已经落到了他正在写的奏疏上,一看就是准备要递给乌兰晔的。但她还没多看几眼,袁綦已经把笔墨都收拾起来,腾出位置,给她倒了一杯粗茶。
明绰抬头看了他一眼:“晔儿仍未召见你?”
袁綦低低地“嗯”了一声。萧盈封了他使持节,命他随长公主至洛阳,他自然也有他的公务。两国重新互相派驻使臣的条款,互市的关税等等杂务,都要袁綦去跟乌兰晔谈好,才好跟萧盈复命。可现在乌兰晔就是不肯见他。
“怎么不来告诉我?”明绰皱起眉头,“我总会想法子……”
但是袁綦只是笑了笑:“若是你去说,大燕陛下更不会愿意见我了吧?”
明绰一时语塞,只好默然地去端茶喝。
出发的时候,虽然明知道萧盈希望她日后回去,但她还是想着自此在洛阳与儿子相伴。如何安顿袁綦,其实也很是让她为难了一阵。那天晚上说了想要带他一起走,就是担心出使一事又横生枝节,袁綦若是留在建康,会有人会以夫妻人伦的礼法来阻挠她。可是袁綦没有给她任何的回应,明绰醒来一想,也觉得这样可能不妥。
她琢磨了好几日,才认真地跟袁綦谈了一次。她知道,这桩婚事太委屈了他,她定会去含清宫替他求官,这桩婚事也可以作罢,等她离开建康,他便可自由另娶……可是她话还没说完,袁綦就打断了她,说此事全由陛下做主。
萧盈自然是命他护送。他已经答应了明绰让她回去,就顺水推舟地起复了袁綦。出使邻国是攒功劳的好差事,非亲贵能臣不可能得到皇帝的信任与威权,这似乎是萧盈终于肯原谅的信号,袁增自然也乐见其成。<
但明绰现在看见晔儿这个态度,就忍不住有些诛心的猜测。难道萧盈就是看准了袁綦到洛阳会身份尴尬,想着明绰会因此与儿子离心,她就愿意回建康了?还是他暗中给袁綦下了什么命令,要设法带明绰回去吗?
她并不确定皇兄是怎么想的,袁綦这一路上也没跟她说什么。
明绰其实非常恼火袁綦现在这副样子。夺他军衔时,他逆来顺受,重新起复他,他也受宠不惊。低着头,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几个字践行到了极致。有时候她看着他,都感觉认不出他是谁了。
可是每次想发作的时候,心里又总有一个声音提醒,她就是君恩。磋磨袁綦的雷霆雨露,就是她带来的。
若是袁綦当真只是怨她,她也不会在此刻举目四望,觉得只能来见他。偏偏他看了明绰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心烦意乱,低声关心了一句:“怎么了?”
明绰一张嘴就是自己都没想到的哽咽:“晔儿他……”
她说不出口,只能把手伸出来,比划了一个自己举刀划自己的动作。那个疤痕触目惊心,仅仅是这样转达,明绰都觉得真有刀片划在了她身上。袁綦茫然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迅速在她的眼泪里明白了什么,一时神色也有些异样。
明绰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袁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声问了一句:“你可问过他?”
明绰点了点头:“他不肯说。”
“他还在怪你?”
这个问题明绰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与晔儿重聚以来,他们
从来没有谈及当年她离开的事情。方千绪说晔儿明白她的苦衷,明绰也觉得晔儿明白了,已经不怪她了,否则他怎么会愿意这样与娘亲近呢?可是那种亲近也很古怪,她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自己,只要晔儿一走,她心里就会升起非常强烈的不适。
“他好像是在……”明绰斟酌着词句,“做戏。”
袁綦挑了挑眉,没听明白:“做给谁看?”
明绰撑住了自己的额头,只觉得心力交瘁:“我不知道。”
做给她看,又或者,做给他自己看。晔儿肯定也是想她的,明绰不怀疑这个。他用力地想要补偿什么,像是在模仿记忆里那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是如何亲近母亲的,模仿得他自己都信了。
但他是明绰的亲生骨肉,她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眼底的疏远和戒备呢?
明绰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当年她有耐心一点点修复和儿子的关系,现在她也可以。可是她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无从下手的情况。晔儿真的已经长大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对父亲的情绪就没有这么复杂,明绰又开始嫉妒乌兰徵了。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就是因为乌兰徵不在了,而她还活着,晔儿才会这样。当年她就应该跟乌兰徵一起死在宣平门。
她不留神把这话说出了口,袁綦的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明绰心里只想着晔儿的事,偏着头落泪,竟也没有察觉到。袁綦垂下头,自己消化了一番,最终也只能柔声地劝了一句:“慢慢来吧。”
明绰沉默下来,自己抹了抹眼泪。她知道袁綦也没有什么办法,来找他,也并不是指望他能出什么主意,只是这些话能说出口,心中好歹觉得松快了一些。她略微平复了一番,又问:“你在这里一切都好?”
“都好,”袁綦回道,“你不必忧心我。”
明绰又道:“若是晔儿再拖着不肯召见,你可去拜会尚书令杨崇,若是杨崇不见你,你就去找散骑常侍郗芳,他二人总有一个会帮你进言的。”
“好。”袁綦点了点头,都记下了,又道,“多谢长公主。”
他这么一谢,明绰便又无话了。两人对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明绰只好站了起来,跟他告辞,自己回宫去了。
她一路上都在想,要不要亲自出面帮袁綦在洛阳朝中疏通一番。袁綦没有做过使臣,又是如今这个身份,要搭起断了五年之久的邦交,多少有些为难。若是辜负皇命,以后回去了也会受到萧盈的惩处……正琢磨呢,一抬头竟发现重华殿里已经有人在等她了。
自从被发现了手臂上的秘密,乌兰晔还是这三天里头一次又来看母亲。可是明绰一眼就看出他脸色不大好看,身边都没留人伺候。于是她也没说什么,自若地进了殿,解开了身上的氅衣。
她不说话,乌兰晔果然就按捺不住:“母后去哪里了?”
明绰正把氅衣往屏风上搭,听见这话心里就马上蹿起来一股火。忍了又忍,才尽量保持住了面上的平静,回头看着儿子:“你不肯见大雍的使臣,却把使驿盯得这么紧,是什么道理?”
乌兰晔显然没想到她上来就反客为主,来质问他了。一时竟也没有否认他派人盯着袁綦的事情,驴唇不对马嘴地又来了一句:“母后有了新欢,竟是这样分不开吗?这就忍不住去找他了?”
明绰的脸马上就拉了下来,冷冷地看着他。她真是太客气了,心里总觉得亏欠了儿子,对待他这样小心翼翼的,才让他得寸进尺。明绰让他气得头晕,转身就要进里间,不想理睬他。
乌兰晔脸上浮现出了无法掩饰的气恼,不依不饶地跟着母亲走了进去。明绰在床边坐下,看见他站在那儿,倒是终于没有了那股子装亲近的劲儿了。
“改嫁袁綦,并非我所愿……”明绰深吸了一口气,硬是摁下去满心的火气,想把儿子当个大人一样跟他讲道理。可她这句话还没说完,乌兰晔便问:“所以母后对他并无情意吗?”
明绰噎了一下,没忍住又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情意是有的,但很多事都排在了这份情意前面,这些事也已经毁了这份情意——而这里面最重要的,就是现在站在她面前,正在质问她的这个孩子。
明绰放下了手,几乎是在跟儿子赌气:“有。我对他有情意。”
乌兰晔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胜过你对阿耶的情意吗?”
明绰咬紧了牙关,克制着打儿子的冲动。乌兰晔抬起手,突然指着房中还挂着的乌兰徵的旧衣,又道:“你说过,你只是生他的气,不是不爱他了。那现在呢?你不爱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