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姑苏之疫 - 秋水长天乱红颜 - 一夜轻舟 - 纯爱同人小说 - 30读书

番外一姑苏之疫

番外一姑苏之疫

明洪武十二年春,姑苏瘟疫大作,病者无名肺隐痛,少顷咳血,不日亡,偶触其气者必死,故阖门而殪、覆族而丧时有发生。朝廷主令太医师、吏目、医士数十人前往苏州安济馆协助救治,然收效甚微。眼见疫情肆长,势殃周邻,太医院正使黄中联合苏州知府陈安、市舶司使、巡检司使等上书天听,决意即日封城控疾……

不日,苏城已笼罩在白茫瘟疫中,人人自危,家家惊慌。正是惶惶难熬之际,寒山寺奉命主办三日水陆法会消灾解难、诵经祈福。法会次日,主持向慧大和尚却迟迟未到场。众僧寻至屋中,见其卧床不起,俱惊,唤了许久才得回应。向慧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匆匆取笔写下“西郊上塘,枫桥北往”八字。众人疑惑不解,大师解释道:“方才菩萨托梦指点迷津,道按此八字真言可访得良医解燃眉之急。”

事关苏城生死存亡,负责协助操持法会的官员不敢大意,因上报知府陈安与主事太医黄中。那二位闻知尤为重视,后者更是立马携医吏五人,蒙了口罩亲自探访。众人赶至西郊上塘,登桥北行寻医,至掌灯时分一无所获。正是大失所望,折返桥头之际,偶见北面不远处有人挂起灯笼。那灯火虽弱,在这无边暗夜里却极其耀眼。众吏惊异,相继落桥沿光而行,七弯八拐地走进一条僻静巷子里,见着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医馆,牌字“素心”,入内拜谒,方知馆医竟是一名女子,年方二八,师承前太医院院正陈隅。

黄中见是昔日同袍高徒,又闻馆匾乃陈隅亲自题字,已料此女医术不凡,交谈一阵,见医女对岐黄之术应对如流、疑难杂症见解独到,因道出菩萨托梦高僧一事,询其可有解疫之药。医女先是哑然失笑,继略一思忖,称日前确有研思,未及验证,不敢擅自献方。黄中再三求之,医女见其诚恳,方取笔写道:罗勒数两,文火慢炖一刻服下。若以金罂、三叶草、坤草佐之,尤善。众医吏见此中不过些活气通血青草贱药,皆暗里迟疑,只眼下已别无他法,唯道了谢,匆匆折返安济馆依那方子熬药与一重患服下。

奇的是,次日醒来那人已不再咳血,又二日,肺部痛感全消,七日下来竟霍然痊愈。众医喜不自胜,忙上报知府,将此方大肆推广。不逾半月,苏城疫情得以大大缓解,那神佛托梦于高僧一事,也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前往上塘求医者登时络绎不绝。有老一辈人看了医馆名号,又见过馆医,回来喜得浑身发抖,与一众族亲说道:“是素心!素心回来了啊!大伙有救啦!”

众人疑惑不解,询素心是何许人也。族中有长者闻之一笑,解说道:“数十年前,咱们苏州出的一位‘明’姓医女,师从杭城名医大家朱丹溪,悬壶多年,治愈病数可以万计。有传当时市舶司使常净忽得病重,府医会诊无果,不敢下药,便请明素心上府来查。那常净只服其药二日便霍然而愈,后头更写了“巾帼圣手”字匾赠之。当其时,苏州城中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无不对她另眼看待。”

“只此女医路颇顺,情路却甚坎坷,因着是家中独苗,早年招了个上门夫婿。没几年,那人却同外室跑了!素心因此郁郁寡欢,后来更是离了苏州,客死异乡……”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因问:“十七叔公,不对呀,七叔公刚还说素心大夫回来了,您怎又说她已经死了呢?”

长者淡然一笑,抿了口茶,不紧不慢道:“哪里还有甚么素心大夫?上塘医馆里那位我见过,举手投足是颇有素心当年风范,据闻是其孙女,闺字‘茏轩’,四乡六里都唤她小名——茏儿!”

……

闲话休絮,说书要紧。且说那僻静的小巷医馆,因着高僧托梦与明素心的传说,求医者与日倍增。医馆不得不临时请来十几位西郊乡邻日以继夜帮手照顾病患。只那患者是一个接一个好起来,医女却因劳累过度突然倒下。家中父母闻讯欲赶来,却为兄嫂以“医馆病患诸多,小心传染”为由拦阻。前太医师陈隅身体抱恙,闻爱徒病倒,也差着自家少子、今苏州知府陈安代为探望。太医黄中更亲自到访与她诊脉开方。几日下来,医女才渐渐有了起色……

那夜,馆内的小药师水儿姑娘才打发完前来探病的一干热心乡邻,折返屋中,见主子虚弱依坐床缘望着窗前一盆罗勒发呆,暗里摇了摇头,又近前苦口婆心劝道:“小姐,黄院正说您身子虚,嘱咐千万多休息,不可用神过度,您还是躺下歇寝吧。”

忆晗只掏出金丝手绢,捂嘴轻咳了几句,又盯着罗勒,并无回话,思绪也不由自主得飘回三年多前……

那时,为博一个与公主长相厮守的正经名分,她回了苏州心无旁骛追随陈隅钻研医道。因着早年在千寻山采药,对百草属性了如指掌,加之颖悟绝伦、刻苦用功,习医三月,便已熟读《黄帝内经》与《伤寒杂病论》,不愈半年,又将《本经》烂背于心,一年下来已能与患开方用药。陈隅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常与人夸赞。

转眼春去冬来,朝廷举医日子离近,陈隅知一纸保举上去,忆晗必可返京,只那医术研习也要中断。他素惜忆晗之才,觉如此仓促推她上阶,无异石藏良玉,因询其是否愿将保举推缓,留在姑苏继续深造。忆晗自习医以来,深觉岐黄精深莫测,尤恐习艺未精,日后难以侍奉公主周全,今得恩师挽留,自是欣然应许,故修书一封,托陈安转与欣云道明原委。

此后二年,忆晗经陈隅用心点拨,医术与日精湛。一日师徒二人庭中漫行,陈隅感慨道:“行医之人,必要读万卷书以精究方术。你如今万卷医书已熟读于心,开方用药甚是独到。为师再无可以传授的,你可以出师了!只咱医道初心,是上疗君亲之疾,下救贫贱之厄。今离朝廷举医尚有数月,你既有心济世,何不趁此闲暇立馆行善?于日后进京疗君亲疾也大有裨益不是?”

忆晗心中隐隐触动,原她在陈隅医馆见习时,遇了诸多贫贱疾苦,早生恻隐,遗憾自己空怀医术,未得扶贫解难,有违医心,今恩师开口,自有应承之意,却又顾忌自己一介女流,公然开馆有违礼俗,或遭乡邻非议。陈隅得知,撚须笑道:“这有什么?尊祖昔年不也开馆行医?正经济世,何惧流言?”忆晗一想也是,便欣然答应。陈隅遂让陈安帮手打点,于上塘偏僻处盘了间小四合院,并亲自题了“素心医馆”四字赠之。

忆晗果然不负恩师所望,效仿祖母,秉承医道。只她一日日地做事,也一日日地生出留待姑苏的念头。倒不是流连故里,只因这天底下需要医治的贫苦人家甚多,舍之而去,于心不忍。偏此二年中,公主隔三差五遣信,素笺承付殷殷相思、绵绵情意,使她左右徘徊,甚至生出些“若殿下能随我隐居姑苏就好”的念头来。一日鼓起勇气回信,先言明思念,又请公主宽限时日,待她了结手头上几桩要害病例再行折返。可信寄出后,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忆晗这下心中焦急,私里赶了回京,熟料偌大的公主府连日数门紧闭,管事的也易了一傅性太监,那人年纪较先公主府总管叶棠笙略大,口口声声称公主身体抱恙,不见任何人,因遣她回去。

忆晗几次送礼托人入府通传无果,以为公主恼自己一再推缓保举之事、不愿相见,又知燕王早已就番,羽轩、青蘅,还有敬思、启絮也随驾而去,求助无门,只好折返姑苏,想着待公主气消再行解释。熟料往后数月里,公主竟如人间蒸发一般,再无音讯……

那阵子忆晗心情极其失落,只一有闲暇,还是带着水儿去城郊寒山寺替公主斋戒祈福。水儿生性好耍,爱跑山间游玩,一日不慎为异物咬伤,忆晗忙就地采了些罗勒与她敷上,又熬了几贴罗勒水让她喝下。丫头素不喜那青草鱼腥气味,勉为其难咽了几口,便说什么也不肯依了。忆晗见还剩大半锅,倒了可惜,便取了碗,自己喝了些,余下分与寺中师父们饮去。

翌日下山,偶见满街病患,主仆俩大吃一惊,打听才知苏州这几日害起瘟疫,寻常人闻患者之气都会被传染。只奇得是,她二人一路回来,竟安然无恙。忆晗寻思一番,知必是罗勒起的药效,因与上门求医者一俱开了药方。只她到底是新医,一无名望,二又年纪轻,还因着是个女子,信者寥寥无几,恩师陈隅此时抱恙无力相助,安济馆更不会信此旁门左方,药方推行甚为艰难,无奈之下心生一计,私下约了陈安一道去寒山寺,寻那德高望重的向慧禅师具体参详,终以一计“菩萨托梦”使得信众上门、官府重视,药方这才得已迅速推广……

只如今控疫渐自情势大好,自己却病倒在床,身边除了水儿,竟无一人贴身服侍,不免生了些凄楚情愫,又望着窗上那盆山间采来的罗勒,想起昔年被蛇咬伤,公主正是用此药替她上敷,细心周到照顾人的一幕幕不由自主盘旋脑海……人在病中,最是脆弱,饶是她寻常再怎么抑制思念,此刻也不由得悲从中来,再难冷静自持了——殿下,您当真气恼,不肯再与我相见了吗?

也在此刻,她终于明白:原到头来,自己心里记挂的只有她。自己学医初心并非为了什么悬壶济世,只是为了她。却缘何如今本末倒置,救了千万人,唯独舍了她、负了她呢?因止不住潸然泪下。

水儿见状也是心疼得了不得,便劝主子喝了药,又好说歹说,才勉强让她躺下歇息。

花开两地,各表一枝。且说那前二月初,京中有传公主自出了禁地,病情大有好转。没过多久,皇帝果真下令解除长天别墅禁卫。众医官担心公主病情反复,央及内宫,纷纷上书请求让其留宫外疗养直至康复。帝后一为稳人心,二为让欣云顺理成章褪去病名,因顺势替她张罗公主府第,不日又行册封。

照先例,公主一旦正式受封,婚事立需提上议程。只皇帝几番暗示下来,群臣都忌讳公主恶疾复发,生怕祸及家人,又风闻公主八字过硬,命犯天煞,故愈发相互推诿。

时年右相因功升任左相,毛骧也跟着鸡犬升天,闻得皇帝有意选婿,便得意忘形推荐道:“臣闻刘基次子刘璟年岁与公主相仿,才貌上佳,最是般配不过,陛下何不招其为驸马呢?”

皇帝知他与刘基父子素来不对付,又知朝野中无不忌讳公主重症,今他来牵线,倘或公主过门,刘璟有个好歹,自己岂不成了那被人借刀的?因起了戒心,便不再提此事。

欣云再逃婚劫,也是庆幸,又得刘璟密报,称先生生前各处旧部现已归服,日后众人听凭主上号令行事,因一扫阴郁,与忆晗书。怎奈忆晗学医正忙,许久才复,信中每每寥寥数字,不过叮嘱自己照顾身子云云。几番下来,欣云也是恐生情变,坐立不安。又一日得忆晗信,喜出望外展开一看,除了前面两句思念的话,便是一堆恳求推缓保举的措辞,因大失所望,暗里跑去苏州想一探究竟,无奈沿途撞见一人落水,将之救下后治疗数日,耽误行程,悻悻折返。

后头她生辰离近,帝后心血来潮微服入了公主府,恰撞见叶棠笙为讨主子欢心,竟替她念起忆晗新信,纸中寥表思念之意,又肯求宽限时日回京。帝得知公主私情大怒,下令痛打叶棠笙二十大棍,将他撵予云长青处置,又将公主乳娘林嬷嬷训了一通,乃让公主即刻写信断情,不得与人纠缠不清。

欣云自不肯依。皇帝盛怒,要与三击掌,了断父女情。欣云万般无奈,含悲忍痛行了二击。皇帝又惊又气,第三掌欲下,皇后抢二人中间拦住,一边斥公主放肆无礼,一边又与她暗使眼色,要她回房面壁思过,后更命人将她好生看紧。

皇帝余怒未消,让随行的御前总管傅卓秀将公主府一应奴才撤去,换了一拨心腹下人进来。因将公主软禁,直至其肯改过为止。皇后面上叹息,内里却暗松一口气,待过几日,见皇帝心情平复些,方劝道:“晗儿素居深宫,心性无邪,难得遇了个年纪相仿又才情相当的,不免认为小友,一心交了与人。未出阁的女儿家,记挂一两闺蜜也是多有的。她年纪小、未经事,便直以为这念头与寻常男女之情一个样儿。阿彩也说,那二人只是正经交往,并无出格之举,便是有什么非分之情,如今分开两地,断也惹不出幺蛾子来。”

“且臣妾见时宁闺女的信,上头颇有婉拒回京之意,只或怕得罪公主,未敢言明。妾知那人天姿国色,求亲者数不胜数,这般年纪的姑娘家最易春心动情,若其稍稍有了与人成家念头,姻缘岂有不成之理?到时晗儿察其人不牢靠,必会断了念想。陛下大可静观其变,何苦操那份心,讨个父女情断的没趣来?”

皇帝想了想,一时默不作声,余后只下了一道令,让时任翰林院侍读学士的赵钧与林隐纤转承苏州提学,春后就任。

彼时公主虽被软禁,身边依旧混来数几燕王派遣宫中的耳目,故出行虽有不便,亦不至于全然与外隔绝。那日得耳目口信,称忆晗寻来府外,便知其安然如往,故稍稍心安。又得燕王送来天下兵马细况,大喜,遂收心敛性,日日于房内提笔写画,再无生事。

只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公主才宽心没多久,又闻苏城瘟疫爆发,封城控疾一事,她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十分担心起忆晗来,因不顾后果,差人联系上陈安,连夜乔装赶往姑苏……

这里水儿才伺候完忆晗躺下,折返自己屋中,忽闻馆外有人敲门,因蹙着眉头扬声说道:“今日歇诊,看病明日再来!”

熟料外头却传来陈安闷闷的声音:“水儿姑娘,是在下。”

大人?水儿怔了怔,忙打开门一看,果见陈安提着一盏小灯笼在外守着,身边还站着一个由头到脚裹着黑色长袍的人。丫头讶异间,陈安已领着那人迅速赶了进来,又随手将门锁上。

水儿正要询问,却见那黑衣人已径自脱了衣帽,露出一张俏脸来,因愣了一下,随即喜不自禁道:“姑爷!怎的是你?”

欣云一手竖在唇边,示意她小声点,见丫头捂着嘴,方细声言道:“听说姑苏害瘟疫,我便赶了过来。时间紧迫,长话短说,你们如今怎样?小姐身体可还好些?”

水儿朝屋里努了努嘴,道:“黄院正说她劳累过度,要好生歇养。早先喝了安神药,这会子昏昏沉沉睡下了。”

欣云点着头,让陈安在这里守着,遂与丫头一道入了屋去。

此时屋里灯火忽明忽闪,忆晗呼吸声匀匀缓缓。欣云小心翼翼转入里间,见她睡得正熟,不忍打扰,便于床缘轻轻坐下。

“姑爷,可要叫醒小姐?”水儿小声问道。

“不必了,”欣云轻声说着,目光一刻也不离病床上的人儿,“让她多睡一会,难得睡得这般沉。”

水儿便再不打扰,因与公主倒了一杯水呈上。

欣云并未接过,却是微一沉吟,问:“这些年,她过得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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