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元旧梦
下元旧梦
下元时节,汴京,春喜楼。
李京兰与仇诗筠在三楼的一处席间相对而坐,对面高高的戏台上空,十几位女子正凌空舞剑。她们在悬空的铁环间飞腾翻转,铁环变换多端,从一环化为九环,直达二楼戏台,她们便顺着环的末端滑下,舞姿绝妙而有力。
仇诗筠看得入了迷,放在齿间的瓜子都忘了嗑。她今日穿了件银线绣花的粉色衣裙,发间插着一支蝴蝶玉簪,几盏热酒下肚,双颊泛着红晕,颇显娇俏。李京兰也不似平日里干练,玉冠束起的青丝稍显放松,额前垂下几缕来。衣裳也是素雅的青绿色。同样对这只舞看得津津有味。
不消时,杨子云寻了过来,落了座。正是剑舞退场时,满堂喝彩声。仇诗筠激动地鼓掌,没注意将桌边的酒盏碰翻了,湿了杨子云的衣袖,回过头来,这才兴奋地看着杨子云。
“你才来?”仇诗筠探身擦杨子云的衣袖,脸上的红晕愈发地浓烈,“我们已经吃了一阵了!还有方才这支剑舞,着实英武!你误了!”
李京兰教侍女上了新的小菜,将炉上温着的酒给杨子云斟上一盏:“许是她家有之兄管得太严了!”
仇诗筠扮了个鬼脸,啧啧两声,又轻叹着:“出嫁的女子真是难啊!不像我和锦书妹妹这般空——”
“闲”字未出口,就被杨子云塞过来的点心堵了回去。
杨子云探身向楼下望了望:“我方才走过来的时候看了几眼的,确实是许久没见过这样的舞了。从前在紫云楼见过,后来就再没见过了。”
仇诗筠听得眼前一亮,将杨子云塞过来的点心赶忙取下,眉飞色舞地说:“我也见过!后来就不知那些舞女去了何处,紫云楼似乎是从那时起,生意就不行了!”
李京兰悠哉游哉地喝着酒,目光瞟过楼下的戏台:“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吧。”
仇诗筠摇摇头,深表遗憾:“锦书,你没见过,那几年你正在外府任职,紫云楼真是红极一时!”
台上暂时没有新戏上演,李京兰收回目光,见仇诗筠脸红地厉害,将桌上一碗汤推到她的面前:“快些喝口葛花散罢!”
仇诗筠撇了撇嘴,双眼微眯地瞧着李京兰:“何时要了这解酒汤?你瞧着我需要这解酒汤?”
“你的酒量谁人不知,喝些葛花散,明日身子爽利些,没得伯母找我们俩个的不痛快!”杨子云说着,将那碗解酒汤推得更近了些。
仇诗筠撅起嘴巴,冲眼前的汤翻了个白眼,话锋一转,又兴奋地提议:“我们去看看那些舞剑的女子吧!说不定就是当年紫云楼的那班!”
“不然改日我给你舞一个,”李京兰口中嚼着菓子,胳膊肘撑在弯起的膝盖上,另一条腿自然地盘起,脸上笑着,调侃说,“省得去叨扰人家!”
“你?”仇诗筠一脸的嫌弃,“剑还行,舞就算了吧!我怎么就是叨扰了,说不定我还能给她们介绍介绍生意,年节时能到各府上去演演呢!”
“如此说来倒是方可,我也想去看看。”一旁的杨子云竟也附和道。
李京兰表现得毫无兴趣,看看两人说:“不是我泼冷水,我家风严谨,父亲和大哥若是听见我去了戏班子的后台,见那些女子们,回去少不得一顿板子!子诗,问书兄若是知道了,你回去也是一顿训!”
“他和同僚们喝花酒我还没告诉父亲呢!”仇诗筠轻哼一声,“再说了这不是偷摸着么!”
“这里这么多人,”李京兰环视四周,春喜楼共六层,中空的戏台从一楼搭到了顶层,她们坐在东南角上,目之所及座无虚席,她收敛目光,略显严肃地说,“难免有在朝中多嘴的。”
李京兰身担官职,确实要注意着些。仇诗筠倒是理解,便说:“要不,我与子云去?子云,去吗?”
杨子云转了转眼珠,略微思量了下,微微点点头。
李京兰拿着个金桔,丢在嘴里,后背往凭几上一靠,双臂绕过脑后撑着脑袋:“你们去吧,我偷会儿闲。不过你们两个也注意着些。尤其是你,子诗。你兄长若是问起来,我可不好说!”
“知道了,知道了,”仇诗筠已经起了身,拉着杨子云离开,“我们去去就回!”
过了一会儿,楼下的戏台上上来一位说书人,李京兰听了会儿,觉得了无意趣,便自斟自饮起来。好在春喜楼的厨子不错,即便是对吃不讲究的李京兰,也挑的出几样确实美味的。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王生没钱也有的当,他与这鬼魂签下一纸契约,出卖了自己的寿命,以图鬼魂助他复仇!话说这日夜黑风高,鬼魂扮作田主娘子的模样......王生躲在屏风后看着那田主,一点点变成干尸......”
不知何时,身周已悄无声息,李京兰察觉到自己嗑瓜子的声音如此突兀时,才回过神来,向楼下看去。廊间的灯火暗了几分,说书人在此刻不见了踪影,戏台上只得一扇屏风,屏风后透出的光影,恰巧与说书人口中所述的场景呼应。
“大仇得报,我王生将永世做你的鬼奴。”随着话音落地,一只大手缓缓接近王生,打在屏风上的亮光一点点暗下去,直到最后漆黑一片。
满堂鸦雀无声,恍惚之间,李京兰眼前一黑,身体失重,竟然感觉自己从三楼向下跌去。她想挣扎却动弹不得,愈发地陷入漩涡之中。
如梦如幻,亦真亦假。
不知下坠了多久,身下一团柔软终于接住了李京兰的身体,她终于能撑着站起来了,也终于有了一丝丝光亮。她眉头紧皱,极其谨慎地,一步一步,朝那微光挪过去。这时,一道男声传入耳中。
“这一纸鬼契你签了,我便助你报仇。”
接着就是断断续续的哭声,那是个妇人在抽泣的声音:“奴家、奴家走投无路......”
“他的家族在这一世你是无法撼动的,我可以助你在下一世报仇。没有我,你无论经历多少轮回,都是报不了杀夫之仇的。”
“奴家、奴家不想杀他,奴家只想要夫君平冤,昭雪。”妇人还在抽泣。
耳边的声音不停传来,脚下的路却似乎没有尽头。近在咫尺的微光,李京兰还没有触及到。
微光中一个身影晃动了下,那男子背过身去,双手负后:“这我没法子。”
妇人哽咽着,苦闷难言:“难道......这世间就没有公道可言了吗?做了恶事就没有报应吗?”
那黑色的身影侧眸,以眼角余光瞅了眼跪在身后的妇人,声音轻妙:“一命,抵一命,不够么?”
“让他死并不是奴家的本意啊,”哭声惨惨戚戚,“奴家想要夫君清清白白地离开人世,而不是带着污名离去啊——大人,大人,你就帮帮奴家吧!”
跪着的身影向前挪了挪,想要去乞求那男子。只是伸出去的手扑了空,男子甩开了她就要抓住的衣角。
“赵氏,我帮你,已是冒着被反噬的危险了,刘氏一族的势力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我给你时间考虑。”
黑暗中的那双眼睛目光如炬,这瞬间触及到了尽头。
“谁!”男子一声呵斥,转过身来,衣袖一挥。
漩涡中顿时天旋地转,挤压之下,李京兰直觉得想吐。
“锦书!锦书——”
李京兰听出那是杨子云和仇诗筠的声音,她努力睁开眼睛,泪水从眼角溢出来。眼前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