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长夜
十一月二十二日。
京都有狂风,翻瓦拔树,漫天沙霾,午后降雪,彻夜未歇,城内外官道泥泞难行。
一队手提玻璃灯笼驾马而来的骑兵在雪中穿行,为首的年轻驿丞从棉袄里扯出龙凤令牌。
雪沾在他又粗又浓的眉毛上,两颊冻得酡红,鼓舌厉声喝道:
“三千里加急!三千里加急!速速开门!”
不待城楼上的禁军反应,东南方向又有一队人马奔来,口里直嚷嚷“开城门”。
雕龙画凤的宫车像一只尾巴被火点着了的牛,上下颠簸,两个内穿纻袍外披大氅的太监死命抽打御马,顾不得许多,扔了头顶的银鼠皮帽子,将半匹麻布撕成多片各自缠在臂上和额前。
禁军营季百户两眼发懵,心道这是什么“逼宫”的架势,挥手命手下开右侧偏门——
那稍胖一些的太监已滚下宫车,鼻涕眼泪一大把,尖着嗓门哭丧道:“太后娘娘薨了……”
城内大慈恩寺的钟楼发出沉闷肃杀的回声。
铛、铛、铛。
雪籽洋洋洒洒随风飘曳旋转,呼啸着一齐扑灭檐下红灯笼残存的温度。
殿外骤然陷入漆黑,雪扑打玻璃窗,沙沙作响。
傅润打了个寒颤,慢慢收回思绪,先看西北大营传回来的军情。
[十八日,西南方有鞑靼残部劫掠边镇,约七千人马。陛下调赵恭之殿后,将军时未动身,探明敌情,军师劝阻都不听,率两万兵奔行百三十里地,俱坑杀之。我方折损九百余人。]
[十九日夜,将军守大帐,与康副将等商议退兵事,忽遇狗国人埋伏,僵持不能走。]
傅润瞳孔紧缩,捏着越来越潦草的信纸,目光往右移,指尖倏地冰凉。
[二十日午时,将军率亲兵突围,至定疆海子(湖泊),遇狗国女王。狗国人向来不善辨认汉人,本不识将军面目,四顾慌乱。孰料庶人瑛忽现此地,于马上指认将军身份。]
[将军固不肯降,与狗国女王战,将杀之,庶人瑛仿赵大将军口吻高呼其乳名,阴放冷箭。]
[……康副将逃脱,接任将军原职。狗国复与鞑靼结盟,因斩杀赵恭之,士气高涨,伺机作乱。]
[臣知行再拜陛下,焦头烂额,愿急增援。]
[另。赵恭之尸首似为狗国人所获,不知如何。]
傅润从没有觉得禁宫陈设最奢华的寝殿这样冷。
相较之下,徐太后的薨逝并不能触动他逐年冷硬的心肠。
他倒退两步坐在榻上,问看顾庵堂的太监:“太后是怎么死的?昨日不是还闹着要见太子么。”
哼,太子。
傅瑛个混账东西,果然做了狗国人的奴婢!帮蛮夷杀我汉人!
可恶!可恶!天下真有如此无耻之小人耶?
胖太监用肥嘟嘟的手指揩汗,见圣人眉眼阴鸷,小心答道:
“回陛下。太后娘娘的癔症有些日子了,夜里盗汗,总说梦见、梦见先皇贵妃抱着许多未足月的胎儿找她索命。”
傅润不做声,俨然还在想西北大营的事。
赵恭之被傅瑛射中右腿,因来不及下马,狗国女王一箭刺穿其胸,尸体又遭狗国人掳去……
胖太监只好继续自言自语:“今夜太后娘娘不肯吃药,穿戴了封后大典的凤冠霞帔,趁奴婢们不留神,咬断拇指在墙上写东西,又哭又骂,好像是喊、喊李丞相的名字——奴婢也不该妄下结论。想来是急火攻心,太医刚到,娘娘便吐了血,两碗参汤下去……已回光返照。”
傅润唔了一声,起身找笔写圣旨,脑海里飞快地思索退敌计策。
这两个月他在彗之训练过的新禁军里挑了五十人练习使用大将军铳,颇有成效,此外——
“太后娘娘在墙上留的是、是,陛下,您当真要听么?”
傅润不耐烦,觉得这太监好没眼力见,冷声道:“快说。不必为她避讳修饰。”
“[孽子润,乃姚妃梦江中妖怪入怀所生,弑父杀兄,克母妨妻,不孝不悌,枉为君父。吾愿世世为畜,受万人践踏,只请各方神仙夺其寿命,绝其子孙——]陛下!”
傅润听得血气上涌,怒不可遏,指着胖太监蠢笨紧张的脸说了两声“你”。
他嘴里阵阵腥甜,反复读厉知行的信,既担忧国事,亦哀悯赵恭之的死,眼前忽而天旋地转。
*
明黄色的烛光忽近忽远。
傅润缓缓睁眼,见赵彗之坐在床边擦拭匕首,一时神思错乱,误以为赵彗之要造反杀他。
他心下大恸,恨不能狠心叫人护驾,披衣勉强坐起来,低声问:“你还不动手么?”
赵彗之擦拭刀刃的手一顿,朝他投来寻常的一瞥。
黑眸如炬,睫毛短而密,眸底跃动着沉静的火焰。
他永远守护他。他发过誓的。
傅润感到自己的魂魄被赵彗之身上浅淡的竹叶的冷香笼罩着,稍稍安心,歪靠在对方背上。
年轻的帝王呵出一口雾气,迟疑地问:“你的伤,如何了?”
赵彗之伸手摸傅润的额头,“还好。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好端端晕过去?那太监已被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