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案
旧案
与承剑府、昙摩寺不同,玄真观观主的位置并不是在前一任观主死后才会传给后继之人。
当年,李玉京六十岁之时,将玄真观观主之位传给自己的徒弟,四处云游,最后隐居于高阳山。此后,历代玄真观主均效法之,往往师父觉得有合适的弟子可以继承观主之位,便会传位于徒弟。之后,师父或者云游天下,或者结庐隐居,甚至还俗归家颐养天年都有可能。
这个传承的仪式一般并不公开,但是玄真观人人都知道,被视为玄真观传承的便是自祖师爷李玉京传下来的道源心火。师父将道源心火传给哪一个徒弟,他就是玄真观的下一任观主。
流云真人喜欢华阳,本来打算将道源心火传承给他。但是玄真观在观主传承之前有一个特别的仪式,就是要去高阳山中拜谒祖师李玉京。
本来这个仪式应该是师父和徒弟一起去,但是这一年流云真人身体不佳,高阳山之行是华阳一个人去的。
本来长安离高阳山并不远,一般三五天足以往返。可是华阳在高阳山呆了整整一个月,他从高阳山回来之后,就让人在玄真观修了一座巨大的玄机楼,整日整夜将自己关在玄机楼里,不准他人进入一步。
甚至流云真人出关,华阳竟也不出门迎接,大师兄紫清看不过去,闯入玄机楼,发现玄机楼中竟然摆着无数傀儡,华阳趴在书案上奋笔疾书。原来华阳这些天一个人在玄机楼中竟是在研究傀儡术。
自文宗之后,傀儡术一向被道门视为禁术,可是没想到被视为玄真观传人的华阳真人竟然暗中修炼道门禁术,流云真人怒不可遏,他当即将自己最心爱的弟子废除了全部修为,逐出玄真观,并且命人将玄机楼封存,列为玄真观禁地,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流云真人本来身体不好,经此一事更是大受打击。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将道源心火与玄真观主之位传给大弟子紫清真人,不久之后,与世长辞。
紫清真人虽然天赋不及华阳真人,但是胜在勤恳。后来得到武宗赏识,被封为大唐国师。
武宗不喜欢佛教,喜欢道教。在武宗一朝时,昙摩寺屡遭打压,而玄真观可谓是青云之上。就连后宫之中,也人人喜好清谈,供奉三清,其中尤以太子李屿的生母杨妃最甚。
杨妃常常邀请紫清真人到宫中论道,令太子旁听,一来二去的,太子对玄真观所传的道术极有兴趣,便时常到玄真观拜访或者玩耍,有时也向弟子们请教。弟子们怎敢对太子藏私,很快李屿就学会了一些简单道术。
彼时,太子李屿只有十二三岁,天资颖悟,很快他就不满足于那些普通的道术,想要学更高深的道法,但是玄真观高深道术很多都是捉妖驱鬼之类,李屿虽然好奇心强,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这一天,他得了闲又到玄真观里玩耍。孟松阳身为紫清真人的二弟子,便带着他在玄真观四处闲逛。
那时小太子已经到过玄真观多次,寻常经楼、剑楼、丹房、药房他都已经去过,只往那些僻静的地方走,竟然无意中来到了玄机楼。
李屿看到玄机楼被锁上的大门,非要吵着进去看看。
孟松阳大惊,连说这是玄真观的禁地,已被尘封了二十年,师父说了不允许任何进入。
李屿道:“我可是当朝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下,难道你师父说的话比我还有用吗?”
孟松阳得罪不起当朝太子,只好推说没有玄机楼的钥匙,谁料李屿当即命令侍卫将玄机楼的大门砸了,进入玄机楼。
孟松阳知道里面有傀儡t禁术,当初玄真观惊才绝艳的小师叔都因此被逐出师门,他哪里敢进去,只好在外面等候,一边让师弟们赶紧去请师父回来。
等紫清真人回来时,李屿已经在玄机楼呆了一个时辰,看华阳留下来的手书如痴如醉。紫清真人发现太子竟然对傀儡宗禁术感兴趣,大为惊恐,当即进宫面圣。
紫清真人从宫中回来之后,下令弟子将玄机楼付之一炬。而太子李屿被武宗禁足三个月,并且勒令他以后不许再去玄真观。
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但在这一年的秋天,华阳又回到了玄真观。
他自陈被逐出玄真观以后,没有道观愿意收容,漂泊多年,过得凄惨落魄。又说少不更事,犯下大错,如今二十年过去,还是一事无成,方觉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秋凉。他跪在师兄紫清真人面前,说已经知道错了,愿意痛改前非,希望能回到玄真观,了此余生。
紫清真人虽然恨师弟当年不肖,气死师父。但是看到曾经少年天才的小师弟两鬓苍白,看起来比自己还老,想来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便将他留下,命人在玄机楼旧址建了一座自新楼让他居住。自新便是改过自新的意思,紫清真人希望小师弟能够从此痛改前非,静心重修。
华阳回到玄真观之后,果然便不再修行傀儡术,而是潜心丹道,每日炼制各种药丹,还改进了玄真观不少丹方。
李璧月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有几分明白。
根据在药王谷时孙危楼和叶衣霜的对话,孙郁南十多年前就为傀儡宗炼制妖暝蛊。
如果那时的傀儡尊主就已是华阳真人,那么他应该是在离开玄真观后便创建了傀儡宗。所谓的落魄凄惨,只是为了博取紫清真人的同情故意卖惨而已。他当初离继承玄真观观主之位只有一步之遥,最后却被废除修为,逐出师门,导致观主之位让与紫清真人。
他忍辱负重回到玄真观,或许是为了报复师兄紫清真人,或许是为了拿回在他心中属于自己的道源心火,反正绝不可能是为了潜心修道。
他回到玄真观之后在丹道上用功,而武宗皇帝死于玄真观进献的毒丹,这两者是否会有牵连?
她继续听了下去。
果然,她听到宋白珩十分配合地问道:“孟叔,进献给武宗皇帝的那颗丹药是不是华阳所炼制的?”
孟松阳惊讶道:“阿珩,你怎么想到这层?”
宋白珩道:“孟叔叔你之前不是说紫清真人绝对不可能故意炼制毒丹,害死先皇吗?可是这个华阳既然和紫清真人有夺位之仇,又在外面漂泊了二十年,想必怀恨在心,若是有机会必定心生报复。如果紫清真人进献给皇帝陛下的丹药出了问题,紫清真人必会因此获罪。”
孟松阳道:“你猜得不错。那段时日武宗皇帝身体不好,每个月师父都会进献丹药替陛下葆养身体,从未有过差错。可是有一天武宗陛下服丹之后突然暴毙身亡,我开始也想不明白,后来才反应过来,那颗丹药应该是被人调换了。”
宋白珩奇道:“调换?紫清真人进献给皇帝陛下的丹药保护何等严密,华阳怎么会有调换的机会?”
孟松阳叹息了一声道:“那时我已经离开玄真观了。在师父死后,我一直不相信师父会炼制毒丹毒害武宗陛下,后来找到了玄真观那场大难中幸存的小弟子,才知道那天的情况有所不同。平常师父献给武宗丹药,都是要花整整一个昼夜。武宗身边的内官从师父炼丹开始,就在丹房外等候,直到丹成,再一路由金吾卫护送到大明宫。可那一天武宗陛下卧病在床,太子李屿在御前探病,为表孝心,决定亲自到玄真观来取药丹。太子为了彰显至孝,在丹房外跪了整整一日一夜,等候丹成。”
“虽然说前几个月李屿与玄真观闹得不愉快,但太子亲自求药,师父便将刚刚炼制好的药丹献予太子。紫清道人因为炼丹损耗不少功力,便出了丹房闭关修养。太子取了药丹之后再次路过玄机楼,赫然发现之前的玄机楼已经重建成了自新楼,便进去小坐了半刻钟才出来。”
“太子回宫将丹药献给武宗皇帝,皇帝服药之后不过半个时辰,便暴毙而亡。我后来猜想,问题多半是出在华阳的身上,太子在那自新楼呆了半刻钟,已经足够华阳将那颗丹药掉换了。”
宋白珩问道:“既然孟叔叔你既然知道丹药是被人换过的,为何事后没有向官府申辩?为何不说明真相,为玄真观翻案呢?”
孟松阳再次叹息:“皇帝薨逝是何等大事,几位师兄弟尽数死在诏狱,我不过是因为被师父赶下山而逃过一劫,又岂敢申辩。太子李屿那天去过自新楼是我后来询问幸存的小弟子才知道。那天自新楼里发生了什么,除了李屿和华阳本人没人知道。华阳换了师父本来炼好的丹药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并没有实证,又如何翻案?况且此案涉及到武宗薨逝,宫中早已定案封存,又有谁能翻案?”
宋白珩沉默了一会,突然道:“孟叔叔,你说要是承剑府李府主知道这件事,会不会重新查办此案?”
孟松阳道:“如今玄真观早就没了,翻案又有什么意义?”
宋白珩一愣道:“也是哦,谁会去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那现在龙脉……”
孟松阳笑骂了一声:“还惦记龙脉呢!我给你说,这件事里面水深,好好听你师父的话,一切事情少看、少听、少说,少操不该操的心。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太子、李府主这些个子高的人在顶着,我们只要能平安回到长安,这一趟就算没有白来。”
驿馆外又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孟松阳打了一个哈欠,道:“这些陈年旧事憋在我心中很久了,如今有一个人能听我说完心里也好受了许多。天色不早了,我要休息了,阿珩你也快些回去吧,免得你师父夜醒没人伺候。”
开门声再起,很快宋白珩就告辞从孟松阳的小院里出来。
李璧月留在原地等了一会,见孟松阳熄灭蜡烛,翻了个身,很快睡着了。她趁着夜寂无人,悄无声息的回到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