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
夜话
李璧月隐约觉得陆少霖讲的似乎是他自己的故事,只是说起来她和陆少霖只是萍水相逢,远远谈不上交心。陆少霖给她讲这个故事又有什么目的?
想着多了解拜火族的事也不是坏事,她问道:“那后来呢?”
清风拂过,瓣瓣桃花吹落,玉雕刻成的风笛轻鸣,陆少霖继续说起这个故事的后面半段。
向神祈愿并没有任何人达成自己的愿望,但那溪人仍然一如既往地向神祈愿。这是祖祖辈辈们所留下的传统,即使这传统并没有什么用。
传统如果没有人去打破,就会惯性一般传承下去。
他也帮助不了他们,就算他将来注定会是乌夷族的族长,那也是将来的事。
有一天,神像前来了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小小少年。
那时是深秋,少年还穿着单薄的夏衫,脚上的草鞋像是自己编的,跪在神像下面直打哆嗦。他向神明祈愿,说希望有暖和的衣裳穿,希望晚上有不漏风的地方住,希望能吃饱不饿肚子,有时候,还会祈愿妈妈能从天上下来,看他一眼。
少年每天都来,每天都会在神像下跪一会,每次都是许同样的愿望。
男孩儿趴在神像上低头看他,男孩儿想他的要求可真多,神明又怎么忙得过来,而且神明是从来不会回应人们的祈愿的,可是男孩还是每天都来。
入冬之后,天气越来越冷。少年还是穿着之前破烂的衣衫,手脚都长了冻疮,他终于不许那么多愿望了,祝祷道,我不要妈妈了,我只想要衣服和食物。当然,他的愿望当然还是落空。
冬至的那一天,男孩被接回家里与父母团聚,母亲担心他在神殿里过得不好,准备很多他爱吃的零食和点心。回到神殿的时候,他看到少年在神殿下蜷缩成一团。
少年依然是那般虔诚,他说,如果神明觉得他太贪心了,他可以不要新衣服,只求一口热腾腾的食物,不然或许他就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身为族长的儿子,男孩儿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世上有这么悲惨的人。
在那一刻,少年幼稚的心中生出了一种可称为亵渎的想法。他想,这世界上从来没有所谓的神明。不然,为何不赐予这般不幸的少年以救赎。
他将从家里带来食物一股脑地塞到了男孩的怀里,说道:“这些都给你。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神明是不会回应你的祈愿的。”
陆少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下方的祝融神像之上,似乎是在追忆,又似乎是缅怀……
李璧月问道:“那之后呢?”
“之后嘛……男孩想,等他长大了,成为乌夷族的族长之后,一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陆少霖自嘲一笑:“可是,他长大以后,他发现,其实神从来救不了乌夷族的人,他也一样……”
“导致拜火一族贫穷、混乱、落后是传统本身,人们世代信奉神,所以失去了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人人遇事就想着祈求神灵,哪怕神灵从未回应他们的祈愿,他们也对此深信不疑。”他看向李璧月,似乎是探究,又似乎是肯定:“火神不灭,乌夷族不兴。我想李姑娘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李璧月诧异地看着陆少霖。
她先前还在想是否言明真相,神殿广场上的降神仪式只是一场骗局,乌夷族信仰了数百年的神明或许并不存在。只是担心这会亵渎了陆少霖的信仰,没想到从陆少霖口中得到了一个近乎“暴论”的结论。
火神不灭,乌夷族不兴。
以拜火一族信仰之虔诚,若是在众人面前说这一番话,只怕就要被视为异端。可说出这话的不是别人,而是拜火一族的族长陆少霖。
她按捺住心中遐思,故意试探道:“陆族长何以说神明从未存在,今天晚上的拜火祭上,神灵难道不是降临,给于拜火一族赐下神谕吗?”
陆少霖却微微一笑:“李姑娘真的认为,今日降临的是火神祝融吗?”
李璧月一噎,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她现在的明面上身份,是贩卖奴隶到那溪的商人。虽说陆少霖已看穿这层伪装,知道她和唐绯樱真正的目的地是泸江。
雷云突然到明月湾,陆少霖放她们往泸江不能成行,是以邀请她们以“朋友”的身份到泸江做客。
可她也知道,这“朋友”只是说辞而已,她和陆少霖根本不熟。论交情,压根儿到不了一起讨论他们乌夷族信了几千年的信仰,更何况就此事问她的意见。
她总觉得陆少霖多多少少察觉了什么,并以此试探她真实身份。
诚然,如果坦承承剑府主的身份,倒是可以和陆少霖谈论一下拜神祭和傀儡宗的事情。这位乌夷族的族长聪明也不乏手腕,也有志于改变乌夷族现状。若是她能帮助陆少霖真正掌控那溪,并代表大唐朝廷与之达成和平协定,不失为最好的结果。
当然,这有两个前提条件。
第一,她得先找到玉无瑑。玉无瑑能在悬崖之上种出桃花,或许说明那溪的死泽并非不可逆转。如果能解决死泽的问题,拜火一族可以在那溪安居乐业,自然再无向中原侵伐的理由。
第二,陆少霖真正可以信任,并握有一些足以和雷云和傀儡宗对抗的筹码。
不然,此番他们承剑府的人手加起来仅有十来人,深入虎穴,对方手中更握有人质,她此时自明身份无疑是将自己的软肋交给陆少霖,信任陆少霖与雷云乃至傀儡宗并不是一路人。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西南问题便迎刃而解。如果赌输了,以她和唐绯樱的能力,安全离开自然不是问题,可其他人或许就会折在这里。
再者,玉无瑑如今是敌是友尚不明确。如果玉无瑑已经彻底被华阳真人控制,成为真正的傀儡宗执事“刑天”……
她在心里摇了摇头,将这种可能性从脑海中抹去。
她看向陆少霖,轻声道:“陆族长,在下只是一个应邀来参加拜火祭的客人而已。今天晚上的拜火祭非常精彩。至于神明,我们中原有一句话,信其则有,不信则无。”
陆少霖微微一愣,表情有些失落,随即那股清愁又如清晨薄雾一般散尽,轻声笑道:“看来李姑娘眼下并不信任我陆少霖。也罢,时间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这件事情我们下次再谈吧……”
一夜过去,天将破晓。陆少霖拾步下山,不一会就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之间。
李璧月又等了一会,还是没有什么也没有等到,看来今晚玉无瑑是不会回来了,她翻身下崖,几个起落之间就回到了那溪的长街之上。
忽地,她感觉身后好像有人注视这她。她猛地回头,看向身后的长街。可是残夜清寂,长街之上一览无余,什么人也没有,那被人窥视的感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转身往四方馆的方向而去。
残月迷蒙,照在巍峨的神殿之上,一道带着青铜面具的身影从神殿的阴影之中走了出来。
他摘t去脸上的面具,露出青年道士清隽的面容。
他深深地叹息一声。
没想到,在拜火祭前夕,李璧月竟会来到那溪。看来西南的局面最终还是引起了大唐朝廷的警觉,承剑府主的到来势必会给他原先的计划平添不少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