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是个温顺的人1
她真是个温顺的人1
老皇帝入了土,那些没孩子的妃嫔也跟着去了。后宫一下子空了大半,连哭声都显得稀稀拉拉。
裴芳言在慈宁宫的小佛堂里点了三炷香,青烟细细地往上飘。
锁桃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散开的经卷,眼角余光瞥见自家娘娘跪在蒲团上,嘴唇无声地动着念经,脸上是惯常的悲悯,可那双低垂的眼帘底下,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前朝的风,一阵紧过一阵地刮进后宫。
锁桃端着新沏的茶进来,放下时,声音压得极低:“娘娘,户部那位管着西北粮草的薛郎中,昨儿夜里没了。说是……急症。”
裴芳言撚着佛珠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尖下的檀木珠子冰凉光滑。她没擡眼,只极轻地“嗯”了一声,像片羽毛落在地上,接着又继续念她的往生咒,仿佛死的只是个不相干的路人甲。
锁桃退了出去。佛堂里只剩下低低的诵经声和檀香的味道。裴芳言看着香炉里明明灭灭的火光,眼前却闪过那晚王谢揉乱她头发时,带着薄茧的粗粝指腹。
她无意识地蜷了蜷藏在宽袖里的手。
她喜欢他权势滔天,能帮她做她想做却做不了的脏事;可是也怕,也厌恶,这种权力像一把剑悬在她的头上。
紫宸殿东边的值房里,灯亮到深夜。
巨大的沙盘占了大半间屋子,山川河流、关隘城池捏得精细。王谢没穿那身显眼的蟒袍,只着了件深青色的家常直裰,立在沙盘前。
他手里捏着个小铜勺,正慢条斯理地往代表河西走廊几处要冲的地方,撒上细沙,像是在模拟风沙侵蚀。沙盘上,几面小小的黑旗插在“玉门关”、“阳关”这些地方,旗面上用朱砂写了个小小的“薛”字。
“太常寺那个薛怀,”一个穿着不起眼灰布袍子的中年人垂手站在阴影里,声音平板无波,“车马出事,人没了。查了,驭手醉酒,马掌钉松动,意外。”
“户部管西北粮草的薛文,”中年人继续道,“今早发现死在城外别院。大夫说是……马上风。他管的那摊子事,下面几个副手都‘干净’,暂时找不到能立刻顶上去又完全听薛家话的人。薛家在户部的这条线,算是半瘫了。”
王谢没说话,目光依旧落在沙盘上,看着那几面碍眼的黑旗。
他拿起旁边一个小铜夹子,动作稳而轻,像是拈起一粒灰尘,精准地夹掉了沙盘角落里代表“薛怀”和“薛文”位置的两枚更小的黑色石子。
做完这些,他才把铜夹子放下,拿起旁边一块半旧的棉布帕子,慢吞吞地擦着手指,一根一根,擦得很仔细。
当他满意的时候,动作总会格外细致,格外慢一些。
“知道了。”他声音没什么起伏,“盯着薛家西北的动静,尤其是粮草转运。一有异动,即刻报我。”
“是。”灰衣人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阴影,不见了。
王谢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冬夜的寒气刀子一样刮进来。他望着外面沉沉的、连颗星子都没有的夜空。薛令仪那带着刺探和算计的眼神,裴芳言低着头、温顺又脆弱的侧影,在他脑子里交替闪过。
回过神来,王谢想,他做这些,自然不全是为了她。
琅琊王氏的牌匾挂了几百年,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他是嫡长,是这艘巨舰未来的掌舵人。家族的利益、声名、延续,早已刻进他的骨头里。
而薛家盘踞西北,根深叶茂,是横亘在王家面前的一块巨石。削薛家的权,拔掉他们在京城的爪牙,是王家稳固地位、甚至更进一步的必要手段。
这是棋局,冰冷的棋局。
裴芳言母子,她们本就人微言轻,全靠自己一力托举才走到了现在为止。她们不过是这盘大棋里,恰好嵌在他心坎上的两颗棋子——重要的棋子。
他容不得别人碰。
至于那点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因她而起的戾气和狠绝……王谢皱了皱眉,将那点不合时宜的情绪压了下去。
他关上窗,将寒气隔绝在外。
慧安宫里,薛令仪只觉得浑身发冷。堂哥薛怀死了,小侄子也死了!一个“意外”坠马,一个“急症”暴毙!哪有这么巧的事!她攥紧了手里的暖炉,指尖用力到发白,炉子滚烫的壁也暖不了她心底透出的寒气。
王谢!只能是他!
是为了那个裴芳言?还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琅琊王氏?
薛令仪清晰地感受到那迫在眉睫的威胁。王谢的刀,又快又狠,还藏在暗处!他根本不在乎用什么手段,他只要结果!
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不知道出自愤怒还是恐慌。
她猛地想起册封大典上,王谢越过小皇帝直接将金印放入裴芳言手中时,那借着金印遮掩、在她掌心狠狠碾过的拇指!那是一种宣告,一种占有!
难道,裴芳言也是被王谢欺负的吗?
王谢真是一条彻头彻尾的疯狗,嘴里还有毒,咬人致命!
可是我薛家,我薛令仪,难道是什么任人欺凌的软柿子吗!?
斗转星移,只有裴芳言的日子似乎没什么变化。
她依旧每日去佛堂诵经,偶尔抱着暖炉在慈宁宫的小花园里走走,看看那些光秃秃的花枝。天气越发冷了,她裹着厚厚的银狐裘,小脸埋在风毛里,显得更小。
这日午后,她正坐在暖阁窗下,拿着一卷书,半天也没翻一页。锁桃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捧着个不大的紫檀木盒子。
“娘娘,静妃娘娘差人送来的。说是感念娘娘恩德,无以为报,这是她亲手抄的一卷《金刚经》,还有一对她早年得的羊脂玉平安扣,给娘娘和陛下压惊祈福的。”
裴芳言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抄得工工整整的经卷,墨迹沉静。底下是一对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扣,用红丝线系着。她拿起一枚玉扣,指尖传来细腻微凉的触感。
她合上盒子,递给锁桃:“收起来吧。替我谢谢静妃姐姐。”声音依旧是柔柔的。
锁桃捧着盒子退下。暖阁里又安静下来。裴芳言的目光落在窗外一株老梅的枯枝上。她想起王谢那晚带着一身寒气翻窗进来,不耐烦地揉乱她的头发,骂她“不知好歹”、“妇人之仁”的样子。
心狠?也许吧。
裴芳言端起手边微凉的茶,抿了一口,没什么滋味。
这深宫里的棋局,从来都是你死我活。她只想活着,如果能活着,她就要往上爬,她要权力,要地位,要数不尽的金银财宝,数不清的低垂的脑袋。
至于那些被扫落的棋子……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盖住了所有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