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叶兑出山书斋对
第215章叶兑出山书斋对
立冬之后,合肥城内寒意渐浓。
庭院中的老树叶片尽落,枯枝嶙峋地刺向灰白色的天空。冷风穿过巷弄,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拍打在紧闭的门窗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叶兑新寓所书房内却是暖意融融,一方歙砚旁,小小的兽钮铜香炉里升起一缕极细的青烟,散发着宁神静气的檀香,与满室书卷的墨香交织在一起。
书案上,叶兑正凝神运笔,刚写下寥寥数语,门外便传来老仆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老爷,石元帅大驾已经到了院门外了!”
老仆的声音带着一丝未曾掩饰的惊惶与恭敬,毕竟,石元帅可是合肥乃至半个江淮的绝对主宰。
叶兑闻言,手腕微微一滞,饱满的墨汁险些滴落纸面。他慌忙将毛笔搁上青玉笔山上,顾不上整理略有褶皱的衣袍,便急步迎了出去。
推开院门,只见石山果然肃立于院门外,脸上没有半分不耐。
石元帅今日未着全副甲胄,只一身玄色箭袖常服,外罩同色暗纹披风,身形挺拔如松,虽刻意收敛,久居上位的威势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他身后三十名亲卫如雁翅排开,个个眼神锐利,腰佩利刃,沉默如山,一股沙场特有的肃杀之气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将寻常巷陌衬得如同辕门之外。
叶兑不敢怠慢,连忙躬身深深一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疚与敬重:
“元帅亲临寒舍,属下未能远迎,实在罪过,罪过!”
石山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上前一步,托住叶兑的手臂,制止他继续行礼。他的目光越过叶兑的肩膀,打量着这处清静却不失雅致的独门小院,语气关切地道:
“良仲先生,不必多礼。近来公务繁忙,疏于问候。这段时日在此,一切可还习惯?”
为了留住叶兑这位大才,石山确实煞费苦心。
不仅将原计划明年开春才动工的书院,提前至秋末便督促平整场地,力邀叶兑出任未来的书院祭酒,还当场赐下这处宅院,并特意为叶兑寻了会做海宁家乡菜的厨娘。
其礼贤下士之心,可见一斑。
叶兑是明白人,清楚石元帅所做一切,都是为了留住自己,当日便请石山派人前往海宁州接取家眷,以实际行动表明安心留下,辅佐石元帅的决心。
此刻见元帅亲至,开口仍是生活细务,叶兑心中不免感慨,态度愈发恭谨,道:
“兑一介布衣,才疏学浅,蒙元帅如此厚待,唯有竭尽驽钝,粉身碎骨以报。”
外间寒冷,表完忠心,叶兑就立即侧身让开通路,微微躬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道:
“室外风寒,元帅若不嫌弃,还请屋内叙话。”
石山颔首,一边举步向内走去,一边自然而然地解释道:
“方才到书院选址处督办场地平整事宜,想起已有好几日没有聆听祭酒高论,心中挂念。一时兴起,未及提前通传便贸然来访,唐突之处,还望祭酒海涵。”
叶兑深知石山如今掌控数路之地,每日军政事务千头万绪,能亲自过问书院建设已属难得,竟还抽空登自家门拜访,这份重视非同一般。连忙跟上半步,接话道:
“元帅言重了。属下今日恰在书房静思,于当下时局偶有所得,正欲整理成文,呈送元帅斧正。元帅此时驾临,正是恰逢其时。”
说话间,两人已经步入书房。
叶兑出身书香门第,博通经史,虽定居合肥时日不长,但这书房已然颇具规模。四壁书架林立,卷帙浩繁,其中大半是石山知其嗜书,特意命人搜集送来。
临窗一张宽大的花梨木书案,除了文房四宝,便只有那方歙砚和小小的香炉。
案上,一张罗纹纸铺开,两边压着温润的紫檀镇纸,上面正是那篇刚刚起笔的文章,墨迹犹新。
“愚闻:取天下者,必有一定之规模。韩信初见高祖,画楚、汉成败;孔明卧草庐,与先主论三分形势者是也。今之红旗营规模,尚——”
石山目光扫过纸笺,并未拿起细看,只是驻足端详了片刻那清隽挺拔、力透纸背的字迹,仿佛能从中窥见执笔者的胸中沟壑。随即他转过身,面向叶兑,神色郑重地拱手一礼:
“石山军户子弟出身,见识浅陋,于经国大略常有思虑不周之处。祭酒学究天人,洞察世事,还望不吝赐教!”
十余日前,石山也曾就此问计于叶兑。彼时,叶兑虽然已有所感悟,却自觉思路未臻成熟,坦言需时日沉淀,只是与石山讨论了一些红旗营施政。
他为人不喜虚言,今日既已深思熟虑,便不再犹豫,清癯的面容上神色一肃,开门见山道:
“元帅垂询,兑敢不尽言?而今我红旗营已据有庐、滁、濠、徐、宿等路州二十余城,地跨江淮,声威赫赫,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然细观之,隐患实亦不小,不可不察。”
他略一停顿,组织语言,声音沉稳而清晰。
“首论徐、宿二州。此两地经连年战乱,民力已近枯竭,又孤悬于淮北,远离我合肥根本之地。
元廷若不知悔改,再集重兵,仍妄图以泰山压顶之势一战而决,元帅自可再度挥师北上,复制昔日大捷,破敌于野。然——”
叶兑话锋一转,语气凝重了几分,接着道:
“若元廷汲取教训,改换策略,不再寻求速决,而是屯重兵于周边要地,采取困守之策,步步为营,不断以小股兵力袭扰蚕食,竭力破坏春耕秋收,则我方处境将极为艰难。
届时,元帅若不能壮士断腕,果断放弃徐、宿,便须持续不断地自江淮根基之地,输血般调拨钱粮、补充青壮,以弥补徐、宿两地之失。
如此,则徐、宿非但不是合肥屏藩,反而成了不断汲取红旗营元气的创口,久守之下,必致庐州路根本空虚,此所谓‘久守必失’之理。”
石山凝神静听,面色沉静,微微颔首,他当初不愿接受芝麻李的正式投效,坚持要在保留徐州红巾军的框架下,利用芝麻李之名改革其军政,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即示意叶兑继续。
“再论濠州。”
叶兑已经完全进入状态,继续剖析,道:
“濠州有淮河天险为阻,又得五河、怀远、定远等城为外围屏障,看似稳固,暂可御敌于外。然,”
他再做转折,稍加停顿,见石山并无异色,接着道:
“寿春城坚池深,山川险固,又居淮水上游。元廷牢牢掌握寿春,便如利剑高悬于顶。不取寿春,则濠州外围屏障脆弱;若取寿春,又非大军久攻可下。一旦战事迁延,则易为元廷所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