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爪子钱
虽然明天清早就要上新学期的第一节实践课,但苍耳还是在家想再陪外婆睡一晚。回家路上,她绕道去菜市场买了不少菜,准备晚上加餐。菜市场旁边就是新禾高中,这是她念书的高中,一所三流普高。
苍耳骑车快速划过学校门口,目光一刻都没有在学校大门上停留,可思绪却不如身体那么潇洒,不受控制地飘回了一年半之前。
那时,十七岁的俞苍耳刚刚升入高三。她的成绩打小就拿不出手,小学当别人语文97、数学99时,苍耳勉强能混个80分。上了中学之后,她的成绩很稳定——稳定地下降。
什么加速度、抛物线、氢氦锂铍硼,在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糊。苍耳不是没好好听讲,而是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一眼能看出来应该连接三棱柱内的这两个点来做辅助线,而自己连参考答案都要看很久才恍然大悟。
好容易熬到文理分科,苍耳能学进去的却只有地理,因为地理是最讲道理的学科,那些知识点总能在生活中找到映照。
比如江南丘陵是中国三大丘陵地带之首,就像新禾镇,到处都是低矮的小山;比如秦岭淮河是我国南北方地区的分界线,苍耳有个表姑嫁到了阜阳,老人们都说她嫁的是“淮北侉子”;比如植被随着纬度的变化而变化,小时候唯一一次长途旅行,妈妈带着苍耳坐绿皮火车一路向北,路边从荫荫树木变成广袤草原……
她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知识,不喜欢虚无缥缈的东西,可惜大部分学科都是摸不着的。虽然不喜欢,苍耳还是硬着头皮背书,终于在三流普高从垫底爬到了中游,如果保持这个势头,有希望冲上二本。
新禾镇的大学生不多,哪家有孩子考上大学,是要在门口拉横幅的,苍耳希望让外婆也能拉一条横幅,告诉所有人她培养出了个大学生。
可是就在高三第一次模考结束那天,苍耳兴冲冲跑回家,却看到外婆晕倒在灶台。
眼前的世界好像空白断片了几秒,随后她才手足无措地喊来人帮忙,将外婆送到镇卫生院,又辗转送到市二甲才查出来是脑瘤。苍耳在医院一言不发,牙齿不停打颤,以为老天连最后一个真心爱她的人都要收走。
幸而脑瘤是良性的,可以手术摘除。但这个手术光手术费就要二十万,而且省内没有一家医院能做,只能往上海或者南京转。可一旦转去外地,新农合就只能报销不到一半,还得自费将近九万块。
那天晚上,外婆躺在病床上,安静得像死了一样。舅舅、舅妈还有外婆的几个侄子侄女在楼梯口低声商量了一夜,最终决定:不转院,就在在家医院保守治疗。
苍耳蜷缩在楼道门外,听到他们说,老人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何况脑子上怎么能动刀呢;那谁谁谁家的老娘,原本没多大事,在医院开完刀过几天就死了。
听起来不无道理,可是苍耳记得,白天主治医生明明说过,外婆不做这个手术就只有等死,难道他们要她等死吗?
她猛地站起来,想要推开门冲过去问个究竟,但握上门把的那一刹那她突然想通了:几天前,她听到舅舅舅妈在家商量,表弟没有考上高中,为了不让儿子读职高,夫妻俩决定把十五万积蓄全都拿去交择校费,给他买进重点高中。
苍耳松开门把手,沉默地擦干眼泪,走回病房,从舅妈的钱包里偷出二百块钱,连夜打车回到新禾镇——她要筹钱。
出租车上烟味很重,跟司机浓重的汗味混在一起,味道让人想吐。幸好司机是个好人,见苍耳一个高中生半夜离家出走,差点给她送到警察局。但苍耳的样子太过吓人,大有不送她去就当场跳车自尽的意思,司机只能照做。
那天晚上夜色黑得压人,出了大道就没什么路灯,苍耳坐在后排,看到漆黑的夜幕被出租车灯的两道强光破开。她对自己说,一定要把外婆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她没去找自己的亲爹俞大伟,虽然他也住在镇上,但是,连亲生儿子都不肯拿钱,何况是前女婿。苍耳一下车就径直跑到镇中心的台球厅,找老板万总。她从舅舅的那些牌友们口中听过,万总放是爪子钱的,借多少他都有。
十七岁的苍耳半夜敲开万总的门,两手紧紧攥着校服袖口,尽力克制住自己因害怕而颤抖的声音,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故作老成地开口:
“听说你是放爪子钱的,借我九万,今天就要。”
万总穿着睡衣,原本因为半夜被吵醒原本很生气,听完她的话反而笑了,把手机递给她:“小孩,打电话叫你家长来接你。”
“我不是小孩,我真的需要这笔钱!”
“废话,来我这里的谁不缺钱?借给你,你拿什么还?”
“我去打工!毕业之后可以去上班,我能挣到钱!”
“咳,呸!”万总不耐烦地清清嗓子,吐了口老痰,“高中生是吧,学过复利吧?知道什么叫高利贷吗?你今天从我这里借九万,等你毕业的时候要还多少钱,你有数吗?”
“不管要还多少,我一定要救我外婆的命,我能还得起!求你了!”
万总看着她,叹了口气:“小姑娘,人总有遇到难事的时候,不要一时冲动后悔一辈子。有些事没到你扛的时候,不要瞎出头。滚吧。”
万总说完转身离开,苍耳在他背后喊:“你不会是不敢吧?你放心,我再过几个月就成年了,爸妈也都不管我了,没人会来找你麻烦的!”
幼稚的激将法让万总好气又好笑,他转过身,问:“你要是还不上怎么办?”
苍耳看着万总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那你就把我的命拿走。”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么中二又幼稚的话,万总这老江湖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反倒被震住了,因为对面这女孩不是在耍横,而是真心实意地给出这个回答。她单薄的身躯套在宽大的校服里,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像一头被逼入绝境、满脸是血的疯狂小兽。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https:///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总之最后,万总把钱借给了她,签的借款合同是最仁慈的那一种,不算复利,每月固定本息,五年内还清。
苍耳把钱交给舅舅,让他立即给外婆转院。至于钱的来源,苍耳甩到了黄雅芳身上。
黄雅芳是苍耳的妈妈,七年前外出打工、一去不复返。苍耳谎称自己一直偷偷跟她有联系,昨晚她听说外婆生病的事,连夜把钱转给了自己。因为苍耳知道如果说实情的话,舅舅一定会立马揪着自己去还贷的。
有了钱,一切都好办。舅舅迅速将外婆送到上海的医院做了手术,对外宣称是自己拿的钱,当然又博得了孝子的美名。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手术很成功,苍耳兑现了对自己说过的话,她接回了一个平平安安的外婆。
因为外婆的这场病,苍耳落下了一个多月的课程,在洗澡都恨不得带本书的高三,一个多月就是天堑,她再也没跟上同学们的节奏。但苍耳也没什么怨言,她从十岁开始就学会了一件事:接受。
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接受自己就是比较倒霉的那一个。她还自我安慰,幸好自己原本成绩就不好,否则不是亏死了。
不过小地方没有秘密,借高利贷的事情很快就传到黄进耳朵里。那天是周五晚上,在重点高中就读的表弟回家过周末,苍耳和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吃饭,外婆在楼上休息。
黄进狠狠摔了筷子:“你这是打我的脸啊?大人的事轮的着你管吗?一个高中生不好好读书,居然往那种地方跑?”
苍耳慢悠悠吃了口饭:“舅舅,我帮你救了你妈,你应该谢谢我。”
“你了不起是吧?跟那种人扯上关系,借他的钱,你知道会给我们家带来多少麻烦?”
“我们家?”苍耳无辜地眨眨眼睛,“舅舅的意思是,你要还这个钱咯?”
“你放屁!又不是老子借的钱,凭什么要老子还?”
“那不就行了,我又没说过要你还,你发什么脾气?”苍耳淡漠地看着暴跳如雷的黄进。
“你、你、你这个小畜生,跟你妈一模一样,没良心的杂种!”黄进口不择言。
表弟黄耀祖吓得不轻。他戴着黑框眼镜,满脸青春痘,头发又厚又油,不明所以地看着爸爸和表姐,结结巴巴地开口:“爸,你、你怎么能这么讲话!姐,你……”
苍耳猛地转过头看向他,问:“重点高中怎么样?”
黄耀祖不明白她突然问这话的意思,茫然道:“还、还行。”
苍耳突然笑了笑,一字一句地对表弟说:“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哦,你还不知道吧,为了让你有高中读,你奶奶差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