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花伶」你是我留在这个世界上最亮的光
(一)
雨是从子夜开始下的。
姜小花跪在祠堂最里层的石阶上,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石板,指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泥。
祠堂的梁柱早就蛀空了,蛛网在横梁上结了一层又一层,被穿堂风卷得簌簌发抖,像谁在暗处抽着气。
他背上的诅咒又开始发烫,那道从左肩蜿蜒到右腰的暗红色纹路,此刻像活过来的蛇,每一寸鳞片都在灼烧皮肉,疼得他牙关打颤,冷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砸在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但他没动。
祠堂深处的神龛上,端坐着一尊落满灰尘的泥塑。
神像的脸早就被岁月啃得模糊不清,左臂从手肘处断裂,露出里面粗糙的草芯,只有那双眼睛,不知被谁用朱砂重新点过,在昏暗中透着一点微弱的红,像两簇快要熄灭的鬼火。
这是陈伶。
曾经是整个青苍山最受尊崇的神。
姜小花还记得小时候,祠堂里永远挤满了人,供桌上的香火能熏得人睁不开眼,信徒们捧着五谷和绸缎跪在石阶下,祈求风调雨顺、无病无灾。
那时的陈伶神像金漆裹身,衣袂飘飘,连指尖的弧度都透着悲悯。
可现在,别说香火,连敢踏进这祠堂一步的人都没有了。
三年前,青苍山突发大旱,河床裂得像张老脸,地里的庄稼成片成片地枯死。
族老们带着最虔诚的祭品来求陈伶,求了三天三夜,天上连朵云都没有。
后来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这神不灵了”,紧接着,更可怕的事来了——山里开始闹瘟疫,牛羊成片地倒毙,小孩夜里啼哭不止,第二天就发着高烧说胡话。
恐慌像野草一样疯长。
有人说,是陈伶恼了,要收走这方水土的生气;有人说,他根本就不是神,是披着神皮的恶鬼。
终于在一个暴雨夜,族里的壮汉们扛着锄头冲进祠堂,砸断了神像的手臂,刮掉了他身上的金漆,把那些曾经用来供奉的绸缎撕成碎片,扔进泥里踩得稀烂。
“遗弃他”成了新的信仰。谁要是还敢来祠堂,就会被当成诅咒的同党,被绑在晒谷场的柱子上,任由蚊虫叮咬。
只有姜小花。
他背上的诅咒是生来就有的。
娘说,他出生那天,天上的月亮红得像血,接生婆刚把他抱出来,就看见那道暗红色的纹路从他左肩冒出来,吓得手里的剪刀都掉了。
族老们说这是不祥之兆,要把他扔进山涧里溺死,是当时还受尊崇的陈伶托梦给族长,说这孩子命里该受此劫,留着或许还有用处,他才捡回一条命。
从记事起,姜小花就知道,自己是陈伶护下来的。
(二)
“疼吗?”
一个声音突然在祠堂里响起,很轻,像是从地底渗出来的,带着点潮湿的霉味。
姜小花浑身一僵,背上的灼烧感骤然加剧,疼得他差点晕过去。
他知道是谁在说话。
神像底座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人。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眉眼。
他的脸色很苍白,嘴唇几乎没什么血色,左手的袖子空荡荡地垂着——就像那尊被砸断手臂的神像。
是陈伶。
或者说,是陈伶的神格跌落之后,显现在人间的模样。
自从三年前那场浩劫后,他就从高高在上的神坛跌了下来,成了连凡人都能欺辱的存在。
姜小花见过他被村里的小孩扔石头,见过他在河边淘米时被路过的妇人吐口水,见过他在暴雨天里缩在破庙里,用那只完好的右手紧紧抱着断袖,像只被遗弃的猫。
可姜小花不怕。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膝盖因为跪得太久,麻得像失去了知觉,刚站直就踉跄了一下。
他不敢抬头看陈伶,只是低着头,声音因为疼痛和敬畏而发颤:“不……不疼。”
陈伶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
昏暗中,姜小花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草木香,混杂着祠堂里的霉味,意外地让人安心。
他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落在了自己的背上,那只手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原本灼烧般的疼痛竟然真的减轻了不少。
“还在骗我。”陈伶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这诅咒与我同源,你疼的时候,我能感觉到。”
姜小花的睫毛颤了颤。
他知道。
这诅咒是陈伶当年为了保他性命,用自己的神力种下的,说是“以神之血,承世之劫”,能替他挡去三次生死大难,但代价是,要永远背负这蚀骨的疼痛,而且,诅咒会随着陈伶的衰弱而变得更加凶猛。
就像现在。
陈伶的神力几乎散尽了,连维持神像的完整都做不到,这诅咒自然成了啃噬姜小花血肉的恶鬼。
“小花,”陈伶的手收了回去,姜小花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你走吧。回村里去,别再来了。他们恨我,连带着你也会被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