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后台的锋芒
黑戏班的后台永远弥漫着三种味道:松节油的清苦,胭脂水粉的甜腻,还有少年人身上蒸腾的汗气。
陈伶坐在镜前,指尖捏着一支狼毫笔,正往眼尾扫那道标志性的凤眼。
他的腕骨细瘦,却稳得像生了根,笔锋一转,便勾出三分媚意,七分清冷。
师哥的《贵妃醉酒》越发有味道了。陈伶没回头,镜中映出个穿月白短打的少年。
陈宴刚练完毯子功,额角淌着汗,发梢湿漉漉地贴在颈间,眼神却亮得像淬了火的刀,直直射向镜中的人。
他比陈伶小五岁,进班时还是个怯生生的毛孩子,如今长开了,肩宽腰窄,往那一站,竟比台上的武生还要挺拔。
你的《霸王别姬》也该下点功夫了。陈伶放下笔,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他是黑戏班的台柱子,梅派旦角的翘楚,连红王都要让他三分。
陈宴笑了笑,走过来往镜台上一靠,指尖几乎要碰到陈伶刚描好的眉:师哥是觉得,我演不好虞姬?他的呼吸带着少年人的灼热,混着皂角的清爽,扑在陈伶耳后。
陈伶侧过脸,避开那道过于直白的目光。
他不喜欢陈宴这样,总把少年人的莽撞当利器,尤其是看他的眼神,像盯着猎物的狼,带着势在必得的侵略性。
虞姬的柔不是装的,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陈伶拿起鬓边花,往发间一插,珍珠耳坠晃了晃,你那股子横劲,演霸王还差不多。陈宴突然伸手,捏住他刚戴好的耳坠。冰凉的珍珠硌着指尖,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师哥怎么知道,我不能既是霸王,又是虞姬?镜中的陈伶睫毛颤了颤,耳尖泛起薄红。
他猛地抬手打开陈宴的手,力道竟不小:放肆。陈宴没躲,任由手背被打红,反而笑得更张扬:师哥脸红了?滚去练功。陈伶转过脸,重新拿起笔,却半天没再落下。
他听见陈宴的脚步声渐远,又听见他在门口停下,丢下句今晚我演霸王,师哥可别怯场。
镜中的人缓缓闭上眼。
后台的喧嚣仿佛都退远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不否认陈宴是块璞玉,嗓子亮,身段活,尤其是那双眼睛,往台上一站,便能勾走半个戏园的目光。
可这师弟太野,像匹没上缰的马,偏生又总往他跟前凑,带着一身灼人的锋芒,要把他这潭静水搅个天翻地覆。
开戏的锣鼓声炸响时,陈伶已换好凤冠霞帔。
他提着裙摆往台口走,正撞见陈宴穿着黑蟒靠站在那里。
少年人已经勾好了脸,霸王的妆容衬得他眉眼越发凌厉,见了陈伶,却突然眨了眨眼,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师哥,今晚的剑,我替你备好了。陈伶的脚步顿了顿。
《霸王别姬》里虞姬自刎那出,需要一把特制的软剑。
他上周练剑时不慎扭伤了腕子,这事只告诉了贴身徒弟。
他没看陈宴,水袖一甩,遮住半张脸,只留下双清亮的眼:不必。可当戏唱到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时,陈伶才发现那柄剑被换过了。
剑柄缠着软布,恰好能护住他受伤的腕骨。
陈宴饰演的霸王站在他对面,眼神里的戾气突然软了三分,像是在说接住。
水袖翻飞间,陈伶的剑尖划过颈侧,软剑当啷落地。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没人注意到霸王的手指在袖摆下蜷了蜷,更没人看见虞姬垂眸时,嘴角那抹几不可察的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