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素衣入东宫,海棠砸贵人
大胤永和三年,春。
东宫门口的石狮子被日头烤得发烫,鬃毛纹路里积着的细尘被晒得发燥,内侍监的小太监们踮着脚往街尽头望,嘴里碎碎念着“南楚和亲的队伍该到了”,声音压得像蚊蚋——太子夭殿下半个时辰前还躺在海棠树上哼调子,说“和亲是父皇的事,跟本殿没关系”,此刻手里正抛着颗青枣,枣子在掌心弹起时,能映出他眼底漫不经心的光。
枣子刚落回掌心,街那头就传来马蹄声,先是闷雷似的“嗒嗒”响,接着是仪仗队“哐哐”的锣声撞进东宫,震得檐角的铜铃晃了晃。
小太监们瞬间噤声,齐刷刷弯腰站成两排,头埋得快贴到胸口,连眼角都不敢往海棠树的方向瞟。
一辆乌木马车停在宫门前,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先露出来的是一截素白锦袍的袖口,银线绣的竹纹细得快要看不清,只在阳光下泛着点冷光。
陈伶下了车,脊背挺得笔直,像南楚江边经了十年风也没弯过的青竹,他没看两侧垂首的小太监,目光扫过东宫朱红的大门时,左瞳的紫、右瞳的红在强光下淡了些,却仍像淬了冰,连风拂过衣摆,都带不起半分暖意。
腰间挂着的半块羊脂玉佩晃了晃,玉上刻着的“伶”字是母妃生前亲手雕的,此刻贴着衣襟,藏着点仅存的温意。
“南楚陈伶殿下,随咱家来吧。”引路的内侍脸上堆着笑,眼角却往上挑,语气里的轻慢藏都藏不住——满京城谁不知道,这位南楚皇子是被父皇当作“礼物”送来的,连个正妃名分都没有,不过是皇帝安抚南楚的玩意儿,连东宫的侍妾都比不上。
陈伶没应声,只跟着内侍往里走,素白的袍角扫过门槛时,他下意识收了收脚步,怕沾了地上的尘土。
路过海棠树时,一颗青枣突然“啪”地砸在他脚边,滚了两圈停在鞋尖前,枣皮上沾的泥点格外扎眼。
他抬头,看见树上躺着个少年,月白常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领口开着,露出半截锁骨,头发用根红绳随便束着,碎发垂在额前,手里还捏着几颗青枣,正是大胤太子夭。
夭晃着腿,嘴角勾着笑,语气散漫得像在聊天气:“南楚来的贵人?走路这么重,把我家海棠树的土都震松了——你看,花瓣都落得比平时多。”他说着,还伸手接住片飘落的海棠瓣,指尖捏着花瓣转了转,漫不经心的样子,倒像是陈伶犯了多大的错。
周围的小太监吓得脸都白了——谁敢这么跟太子说话?
这不是找死吗?可陈伶只是低头看了眼脚边的青枣,再抬头时,异瞳里没半点情绪,声音平得像一潭深水:“殿下若怕土松,便不该在树上抛枣。
树晃才落瓣,与人无关。”
夭愣了一下,接着笑出声,笑声里没了之前的敷衍,多了点真真切切的兴味。
他从树上跳下来,落地时没站稳,踉跄了一下,手往后撑在海棠树干上,沾了满手的花瓣,却很快稳住身形,走到陈伶面前。
他比陈伶矮半个头,却偏要仰着下巴看他,指尖的墨玉扳指转得飞快:“你倒比我院里的孔雀还傲。知道这是哪儿吗?东宫,我的地盘。在这儿,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陈伶垂眸,目光落在夭指尖转着的墨玉扳指上——那扳指是上等的墨玉,边缘打磨得光滑,一看就价值连城,可夭转得漫不经心,像是在玩块普通的石头。
他轻声道:“臣知道。臣是来和亲的,不是来争地盘的,也不是来惹殿下不快的。”
“和亲?”夭嗤笑一声,伸手想去碰陈伶腰间的玉佩,指尖刚要碰到玉面,却被陈伶侧身避开——动作轻得像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抗拒。
夭的手僵在半空,也不尴尬,收回手继续转扳指,语气却冷了半分:“父皇说你‘善乐舞’,正好,我院里的鹦鹉听腻了曲子,缺个解闷的。今晚就给本殿唱一段吧,唱得好,赏你颗更大的枣,比你脚边这个甜。”
陈伶的指尖猛地攥紧了袖摆,素白的锦袍被捏出深深的褶皱,指节泛白。
他最恨人把“唱戏”和“取乐”画等号,可礼单上的字像根针,扎得他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他抬起头,异瞳里终于有了情绪,是骄傲被刺痛的冷,声音却比刚才低了些:“臣是南楚大皇子,不是供人取乐的伶人。殿下若想听戏,可去京城的戏楼,那里有专业的伶人,唱得比臣好,也更会讨殿下欢心。”
夭盯着他的异瞳,看了好一会儿,目光从他泛紫的左瞳扫到泛红的右瞳,像是要透过这双特别的眼睛,看清他藏在傲气下的东西。
突然,他笑了,墨玉扳指停了下来:“哦?可你父皇送你来的礼单上,明明白白写着‘陈伶,年二十,善唱旦角,可娱东宫’。怎么,你父皇的话,你不听?还是说,你觉得本殿不配听你唱?”
陈伶的脸白了几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连下颌线都绷紧了。
他知道,父皇早就厌弃他这双“不祥”的异瞳,这“和亲”不过是把他扔出南楚的借口,礼单上的话,更是把他的尊严踩在脚下,让他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他沉默了半响,终是没再反驳,只是抬眼看向夭,目光里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像只被逼到绝境却仍不肯低头的小兽:“要唱,可以。但臣有三个条件。”
“你说。”夭靠在海棠树上,伸手又摘了颗青枣,却没抛,只是捏在手里转着,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耍什么花样”的模样,眼底却藏着点期待——他突然想知道,这个傲得像青竹的人,穿起大红戏袍,会是什么样子。
“第一,需穿臣自带的大红戏袍;第二,要在东宫搭戏台,不能在偏殿应付;第三,”陈伶顿了顿,异瞳里闪过一丝决绝,声音轻却清晰,“只唱给殿下一人听。”他怕人多眼杂,更怕自己的戏被当成笑柄传出去,可“只唱给一人听”这句话说出口时,耳尖还是悄悄泛了点红,连自己都没察觉。
夭转扳指的手彻底停了。
他看着陈伶,看着他素衣下依旧挺直的脊背,看着他异瞳里藏不住的骄傲,突然觉得这“和亲皇子”,比他院里的鹦鹉、海棠树都有趣多了。
他笑了笑,把手里的青枣扔给陈伶,枣子带着点他指尖的温度:“行,本殿答应你。三日后,东宫戏台,我等着看你穿红袍的样子——别让我失望。”
陈伶接住青枣,指尖传来枣子的凉意,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像烫在皮肤上。
他没看夭,转身跟着内侍往偏殿走,背影依旧挺拔,只是握着青枣的手紧了又紧,直到枣子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才想起腰间的玉佩还贴着衣襟,暖得有点晃神。
海棠树上,夭看着他的背影,指尖的墨玉扳指又转了起来,转得比刚才快了不少。
风拂过海棠树,花瓣落在他的月白常服上,像点了点红。
他低声自语:“陈伶……大红戏袍,异瞳旦角,倒要看看你,藏着多少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