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茶凉
第98章茶凉
夜雨微风,缠缠绵绵。丝丝雨线绕过长风,落在地面,化为污淖,完成了一次旅程。长风虽然站在雨中,衣服却是干的。他自有仙气护体,风霜雨雪都不能近身,冷暖温润自然也感觉不到。他所熟悉或经历的一切都如苍冥千古恒常的四季,不见春华秋实,不见草木凋落。无奋力生长的艰辛,无生如夏花的绚烂,也无化作春泥的凄婉。
景是如此,人亦是如此。不仅苍冥,就连整个仙界都是一副一成不变的表情,无喜无悲、无爱无忧,哪里像这凡间俗世,就连细雨都下得呢呢哝哝。
长风撤去周身环绕的仙气,光秃秃立于雨中。还别说,这夜雨真是清冷,雨点打在身上,如细针一扎,长风激灵一下,顿时一个喷嚏打了出来。嘴角扬了扬,眉目如莲盛放,长风轻笑起来,他伸开手臂,仰面朝天,只觉得天地之间,唯有此刻才是最轻松自在的。
进屋之时,隐隐绰绰的纱帘后面是一个缩成一团的小身子,阿瑶心智迷乱,忘了如何施法,此时夜风清冷,她穿的十分单薄,即使睡梦中依然瑟瑟发抖。长风使了个暖诀将阿瑶罩住,看着她颤抖的身子渐渐安静了下来,长风才走到自己的榻上,沉沉睡去。
……
一夜无梦,醒来时,天已大亮。长风许久没有如此惬意酣睡,此刻虽然已经醒了,但他仍躺在榻上,透过简陋的窗子,迎着朝阳向外看去。只见窗外似乎飘着淡淡白云,那白云飘飘荡荡,随风轻摆……不对!那不是白云!
长风赶紧坐起身,他先看了看被一帘纱帐隔开的另一床榻,朦胧之中,只觉那床上空空荡荡,明显阿瑶已经醒了,并且不在屋中。长风心里一紧,此时小徒弟还懵懂无知,一人出去,难免遇到危险。他赶紧站起身,伸手向床边悬挂的外衫摸去,怎么什么都没有!长风探身看出去,这才发现屋外那淡淡的“白云”根本就是自己的衣服!
长风心中叹道定是阿瑶趁自己酣睡,将昨晚被雨打湿的衣服拿了去洗。咳,看来这小徒弟心智依旧混乱,否则怎会不记得自己曾变幻给她的恒河沙数,那些微尘只消一口气便能消失的无影无踪。
虽然能隔空取物,但长风一直崇尚道法自然,再加上人间游历了一段时间,更是习惯了亲历亲为。此时,他只穿着轻薄中衣,领口微微敞着,蓬发赤足走向屋外。谁能想到闻名六界、叱咤九幽的白衣尊者,此刻能如山间野人一般,如此不修边幅地行走在天地之间,任由枯枝蔓草沾上他的衣袖,轻沙埃土污了他的脚面。
看着自己的长衫被枝杈挂的皱皱巴巴,长风笑着摇摇头,正要施法令其平整,突然一股淡淡清香飘入鼻中。长风拈起长衫一角,凑在鼻前闻了闻,只觉得这股幽香分外清新。他的长衫从未经手漂洗过,更不会沾染任何味道,这次被小徒弟洗了洗,怎么突然就香了呢?想了想,长风放下法术,还是将就着穿上。他左右看看,仍不见阿瑶身影。
暮云山虽然险峻,但长风早已探过并无什么野兽妖魔,料想阿瑶只是出去走走,不会有什么危险。长风便也稍稍放心,沿着山间小路踏步而行。可是走了半天,还是不见阿瑶。他渐渐担心起来,阿瑶心中的静心草正在慢慢恢复,两心还未完全相通。此时,阿瑶心智迷乱,又是个女子……想到这儿,长风立刻结云,飞身半空中,大开天眼,四处寻觅。
暮云山南面开阔明媚,但北面却陡峭阴暗。长风沿着南坡由西至东飞去,再绕到北面,盘旋而上。一圈仔细查探下来,已经过了半日,可阿瑶却还是不见踪影。长风只觉得又气又燥,不由得对阿瑶的不告而出心生恼怒。正当他来到南面一处山坳上空时,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长风立时五识大开,沿着声音寻去。那声音似乎是由自己与阿瑶栖身的茅草屋方向传来,充满了惊恐和悲伤,让人忍不住揪心。
快到屋前时,长风按下云头,疾步走去。只见一个泥猴般的小小身子正踉跄着来回跑着,见到自己走了过来,那个“泥猴”一愣,旋即大叫着向着自己冲来。
“风……风……”那“泥猴”含混不清地喊着冲了过来,她跑的极为着急,险些被地上的草蔓绊倒,那哭花的小脸和单薄的身子正是阿瑶。只见她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猛冲来过,眼看到了近处,伸开双臂,如扑火飞蛾,带着委屈和惊恐,一头扎进长风怀中,双臂紧紧搂住已然因惊诧而僵直的身子。
“风……不……离……”这是阿瑶这些日子第一次开口说话,说明被静心草封闭的神识已经开始澄明。长风虽喜,但心中更多的却是迷惑。他毕竟长期生活在无爱无情的仙界,又加上阿瑶以前总是恭敬有礼、内敛温和。此时,小徒弟这突如其来的直白热情和毫不掩饰的眷恋,让长风尴尬之余,也十分不解。为何小徒弟迷乱混沌的心神只对自己记忆颇深,难道是因为自己是她的师父,三年间的师徒之情已经深深印在阿瑶的本心本性中?也罢,凡人最是多情,小徒弟来自凡间,道法悟性都还肤浅,她有如此举动也应该是“人之常情”吧。
如此想着,长风心中震颤渐渐平息下去,他拍了拍阿瑶的后背,生平第一次主动用凡人之礼和人亲近,声音也尽量放的轻柔:“你去哪儿了,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好半天,阿瑶才抬起头,只见她头发上带着枯枝衰草,脸上沾着泥污,鼻子和脸颊上还有几道被山中荆棘划破的血痕。看长风正看着自己,阿瑶灿烂一笑,从他怀中出来,像个孩子般拉起长风的手,向着屋外的小院跑去。
院中,三个石头支起了一个小小的炉灶,炉灶上正放着一个破烂残缺,但被洗的干干净净的铁壶,这许是山下猎户留在山间的。铁壶之下是一团跳动的火苗,沾了水的树枝干草极不情愿般,被烧得吱吱作响。
长风有些疑惑,不知这是何意。阿瑶闪动着一双晶莹的眸子,带着些许炫耀,跑到炉灶前,轻轻揭开壶盖。顿时,她一个激灵跳起,呲牙咧嘴地将手指头含在嘴里。长风下意识笑了出了声,小徒弟天真烂漫又毛毛躁躁的做派着实令人哭笑不得。
阿瑶有些不好意思,脸红到了脖子根,她又蹲了下来,垫着袖子将壶盖小心拿起,只见白色的水汽一下气扑了上来,阿瑶的脸顿时如笼在雾中。
长风心头柔柔一颤,他看着阿瑶将铁壶中的水倒入一旁早已准备好的瓷碗中,再轻轻覆上了片蕉叶。眨眼功夫,阿瑶垫着袖子,捧着瓷碗来到长风面前,眸子如洗过的墨石,熠熠生辉。
长风低头,只见那嫩绿的蕉叶被整整齐齐撕成圆形,他正要伸手揭开,阿瑶缩了缩胳膊,将瓷碗转了一圈,才又送到长风面前。揭开蕉叶,只觉一股浓烈的茶香扑鼻而来,长风又惊又喜,仔细看去,只见白瓷碗中正沁着一碧春水,那青绿舒展的茶叶像极了太湖之上油然撒网的扁舟。
“茶……”阿瑶笑吟吟地看着长风,吐出一个字。
长风伸手接过,小口抿尝,只觉得这茶味道比以往所喝都浓烈,还带着乡野山间未经炒磨晾晒的生愣苦涩。他皱了皱眉,再喝一口,这时苦涩褪去,唇齿之间留下苦而后甜,涩而淡香的绵长……长风将碗捧在手中,瞥见白瓷碗边上有一缺破,正是阿瑶刚才转向自己的那边,他伸手向小徒弟脸上抚去,沉声开口道:“这些伤是采茶时划的吗?”
手掌离脸颊三寸,掌风过处,脸上血痕已然不见,可阿瑶并不知长风是在给她疗伤,她一把抓住长风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还轻轻摩挲了几下。长风身子骤然一颤,眸中似有万千情绪闪过,但最后留在眼眶中的绝不是怜惜与关爱,而是刹那间变得异常冷酷无情甚至还有些许轻声的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