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章《自己的园地》(5)
绿洲
小引
除了食息以外,一天十二小时,即使在职务和行路上消费了七八时,也还有四五时间可以供自己的读书或工作。但这时候却又有别的应做的事情:写自己所不高兴作的文章,翻阅不愿意看的书报,这便不能算是真的读书与工作。没有自己私有的工夫,可以如意的处置,正是使我们的生活更为单调而且无聊的地方。然而偶然也有一两小时可以闲散的看书,而且所看的书里也偶然有一两种觉得颇惬心目,仿佛在沙漠中见到了绿洲(oasis)一般,疲倦的生命又恢复了一点活气,引起执笔的兴趣,随意写几句,结果便是这几篇零碎的随笔。
一九二三年一月二十日。
(1923年1月25日刊于《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镡百姿》
近来所见最有趣味的书物之一,是日本大熊喜邦所编的《镡百姿》,选择古剑镡图案,用玻璃板照原形影印,凡百张,各加以说明。
镡古训剑鼻,徐锴注云人握处之下也,相传为剑柄末端,惟日本用作刃下柄上护手铁盘之称。《庄子》说剑凡五事,曰锋锷脊镡夹,未曾说及这一项;大约古时没有护手,否则所谓剑鼻即指此物,也未可知,因为盾鼻印鼻瓜鼻都是譬喻,指隆起之处,不必有始末之意思,执了“鼻犹初也”的话去做解释,未免有点穿凿。中国近代刀剑的护手,至少据我们所见,都没有什么装饰,日本的却大不相同,大抵用金属镶嵌,或是雕镂。《镡百姿》中所收的都是透雕铁镡,可以代表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镡作圆形,径约二寸五分。正中寸许名切羽台,中开口容剑刃,左右又有二小孔曰柜穴;图案便以切羽台为中心,在圆周之中巧为安排,颇与镜背花纹相似。唯镜纹多用几何形图案,又出于铸造,镡则率用自然物,使图案化,亦有颇近于写实者,意匠尤为奇拔,而且都是手工雕刻,更有一种特别的风致。我反复的看过几遍,觉得有不尽的趣味。这种小工艺美术品最足以代表国民的艺术能力,所以更可注意。他的特色,正如编者所说,在能于极小的范围中满装丰富的意匠,这的确是难能可贵的事。
中国讲艺术,每每牵联到道德上去,仿佛艺术的价值须得用道德,——而且是最偏隘的旧道德的标准去判定才对。有人曾说只有忠臣孝子的书画是好美术,凡不曾殉难或割股的人所写的便都没有价值,照这个学说讲来,那么镡的雕刻确是不道德的艺术品,因为他是刀剑上的附属品,而刀剑乃是杀人的凶器,——要说是有什么用处,那只可以用作杀伐的武士道的赃证罢了。不过这是“忠臣美术”的学说,在中国虽然有人主张,其实原是不值一驳的笑话,引来只是“以供一笑”。人的心理无论如何微妙,看着镡的雕刻的时候,大约总不会离开了雕刻,想到有镡的剑以至剑之杀人而起了义愤,回过来再恨那镡的雕刻。在大反动时代,这样的事本来也常遇见,对于某一种制度或阶级的怨恨往往酿成艺术的大残毁,如卫道者之烧书毁像,革命党之毁王朝旧迹,见于中外历史:他们的热狂虽然也情有可原,但总是人类还未进步的证据。罗素说,“教育的目的在使心地宽广,不在使心地狭隘。”(据一月十五日《学灯》译文。)人只为心地狭隘,才有这些谬误;倘若宽广了,便知道镡不是杀伐,经像宫殿不是迷信和专制的本体了。我看了《镡百姿》而推想到别人的误会,也可谓未免以小人之心度人了,但恐中国未必缺乏这派的批评家,所以多写了这一节。
(1923年1月25日刊于《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法布耳《昆虫记》
法国法布耳所著的《昆虫记》共有十一册,我只见到英译《本能之惊异》《昆虫的恋爱与生活》《蟓虫的生活》和从全书中摘辑给学生读的《昆虫的奇事》,日本译《自然科学故事》《蜘蛛的生活》以及全译《昆虫记》第一卷罢了。在中国要买外国书物实在不很容易,我又不是专门家,积极的去收罗这些书,只是偶然的遇见买来,所以看见的不过这一点,但是已经尽够使我十分佩服这“科学的诗人”了。
法布耳的书中所讲的是昆虫的生活,但我们读了却觉得比看那些无聊的小说戏剧更有趣味,更有意义。他不去做解剖和分类的工夫,(普通的昆虫学里已经说的够了,),却用了观察与试验的方法,实地的纪录昆虫的生活现象,本能和习性之不可思议的神妙与愚蒙。我们看了小说戏剧中所描写的同类的运命,受得深切的铭感,现在见了昆虫界的这些悲喜剧,仿佛是听说远亲——的确是很远的远亲——的消息,正是一样迫切的动心,令人想起种种事情来。他的叙述,又特别有文艺的趣味,更使他不愧有昆虫的史诗之称。戏剧家罗斯丹(rostand)批评他说,“这个大科学家像哲学者一般的想,美术家一般的看,文学家一般的感受而且抒写”,实在可以说是最确切的评语。默忒林克(maeterlinck)称他为“昆虫的荷马”[6],也是极简明的一个别号。
法布耳(jeanhenrifabre,1823—1914)的少年生活,在他的一篇《爱昆虫的小孩》中说的很清楚,他的学业完全是独习得来的。他在乡间学校里当理化随后是博物的教师,过了一世贫困的生活。他的特别的研究后来使他得了大名,但在本地不特没有好处,反造成许多不愉快的事情。同僚因为他的博物讲义太有趣味,都妒忌他,叫他做“苍蝇”,又运动他的房东,是两个老姑娘,说他的讲义里含有非宗教的分子,把他赶了出去。许多学者又非难他的著作太浅显了,缺少科学的价值。法布耳在《荒地》一篇论文里说:“别的人非难我的文体,以为没有教室里的庄严,不,还不如说是干燥。他们恐怕一叶书读了不疲倦的,未必含着真理。据他们说,我们的说话要晦涩,这才算是思想深奥。你们都来,你们带刺者,你们蓄翼着甲者,都来帮助我,替我作见证。告诉他们,我的对于你们的密切的交情,观察的忍耐,记录的仔细。你们的证据是一致的:是的,我的书册,虽然不曾满装着空虚的方式与博学的胡诌,却是观察得来的事实之精确的叙述,一点不多,也一点不少;凡想去考查你们事情的人,都能得到同一的答案。”他又直接的对着反对他的人们说,“倘若我为了学者,哲学家,将来想去解决本能这个难问题的人而著述,我也为了而且特别为了少年而著述;我想使他们爱那自然史,这就是你们使得他们如此厌恶的:因此,我一面仍旧严密的守着真实,却不用你们的那科学的散文,因为那种文章有时似乎是从伊罗瓜族[7]的方言借用来的!”我们固然不能菲薄纯学术的文体,但读了他的诗与科学两相调和的文章,自然不得不更表敬爱之意了。
小孩子没有不爱生物的。幼时玩弄小动物,随后翻阅《花镜》,《格致镜原》和《事类赋》等书找寻故事,至今还约略记得。见到这个布罗凡斯(provence)的科学的诗人的著作,不禁引起旧事,羡慕有这样好书看的别国的少年,也希望中国有人来做这翻译编纂的事业,即使在现在的混乱秽恶之中。
(1923年1月26日刊于《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猥亵论
蔼理斯(havelockellis)是现代英国的有名的善种学及性的心理学者,又是文明批评家。所著的一卷《新精神》(thenewspirit),是世界著名的文艺思想评论。近来读他的《随感录》(impresionsandcomments1914),都是关于艺术与人生的感想,范围很广,篇幅不长,却含蓄着丰富深邃的思想;他的好处,在能贯通艺术与科学两者而融和之,所以理解一切,没有偏倚之弊。现在译述他的一篇论文艺上之猥亵的文章,作为他思想的健全的一例。
“四月二十三日(1913),我今天(在报纸上)看见判事达林在总结两造供词的时候对陪审官说,他‘不能够念完拉布来(rebelais)的一章书而不困倦得要死。’这句话里的意义,似乎是说拉布来是一个猥亵的作家。至于其中的含蓄,似乎是说在那法官一样的健全地端正而且高等的心里看来,猥亵的东西只是觉得无聊罢了。”
“我引这句话,并不当作一种乖谬的言行,只因为他实在是代表的。我仿佛记得年幼的时候,曾经很用心的读麦考来的论文,在那里也见到很相象的话,虽然并不含蓄着相象的深意。我那时便去把拉布来买来,亲自检查,却发见了拉布来是一个大哲学家,这个发见并不是从麦考来那边得来的,所以我以为是我的独得。过了几年偶然遇见辜勒律己的议论,说及拉布来的可惊的哲学的才能和他的优雅高尚的道德,我才晓得自己不是孤立,感到一种不能忘记的喜悦。”
“这似乎很是的确的:在文艺上有猥亵的分子出现的时候,——我说猥亵这个字是用在没有色彩的,学术的意思上,表示人生的平常看不见的那一面,所谓幕后的一面,并不含有什么一定不好的意味,——在大半数的读者这便立刻占据了他的全个的视野。读者对于这个或者喜欢或者不喜欢,但是他的反应似乎非常强烈,倘若是英国人尤甚,以至就吸收了他们的精神活动的全体。——我说‘倘若是英国人尤甚’,因为这种倾向虽是普遍的,在盎格鲁索逊人的心里却特别有力。‘法国女优’伽比特斯利曾说在伦敦舞台上,做出一种单想引起娱乐的动作,往往只得到看客的非常庄重的神气,觉得很是惶惑:‘我着紧身袴上场的时候,观众似乎都屏住气了!’——因此那种书籍不是秘密沉默的被珍重,便是高声的被反对与骂詈。这个反应不但限于愚蒙的读者,他还影响到常人,以及有智识的高等的人,有时还影响到伟大的文学家。这书或者是一个大哲学家所著,包含着他的最深的哲学,只要有一个猥亵的字出现在里边,这一个字便牵引了各国读者注意。所以沙士比亚曾被当作猥亵的作家,必需经过删节,或者在现今还是被人这样看待,虽然在我们端淑的现代读者的耳朵里,觉得猥亵的文句实在极少,一总收集拢来不过只是一叶罢了。所以即使是圣书,基督教徒的天启之书,也被合法的宣告为猥亵。这或者是合理的判决,因为合法的判决一定应当代表公众的意见,法官必须是合法的,无论他是否公正。”
“我们不明白,这有多少是由于缺陷的教育,因此是可以改变的,或者多少是出于人心的一种可以消除的倾向。猥亵的形式当然因了时代而变化,他是每日都在变化的,有许多在古罗马人以为猥亵的,我们看了并不如此,有许多在我们以为猥亵的,罗马人见了将要笑我们的简单了。但是野蛮人有时也有原始的善良社会上不应说的猥亵话,有一种很是严密的礼法,犯了这礼法便算是猥亵。在他那部不朽的著作上,拉布来穿着一件奇异而华丽的,的确有很猥亵的质地的衣服,因此把曾经生在世上的最大最智的精神之一从俗眼的前面隐藏过了,大约他自己正是希望这样的。我觉得很是愉快,想到将来或有一日,在这样快活勇敢而且深邃的把人生整个地表示出来,又以人生为甘美的人们的面前,平常的人都将本能地享乐这个影象,很诚敬的,即使不跪下去,感谢他的神给与他这个特权。但是人还不能深信将来就会如此。”
关于伽比特斯利的演艺,蔼理斯在十月二十二日的一条下写着很好的评论:巴黎式的自由的艺术,到了伦敦经绅士们的干涉,便恶化了,躲躲闪闪的反加上了许多卑猥的色彩。“在这淫佚与端淑之巧妙的混合里面,存着一种不愉快,苦痛而且使人堕落的东西。观众倘若一加思想,便当明白在这平常的演艺中间,他们的感情是很卑劣的被玩弄了,而且还加上一层侮辱的防范,这是只适用于疯人院,而不适于当然自能负责的男女的。末了,人就不得不想,这还不如看在舞台上的,是的,在舞台上的纯粹裸体,要更多有使人清净高尚的力量。”这一节话很可以说明假道学的所以不道德的地方,因为那种反抗实在即是意志薄弱易受诱惑的证据。蔼理斯竭力排斥这种的端淑,正是他的思想健全的缘故,在《新思想》中极倾倒于惠特曼,也就因为他是同拉布来一样的能够快活勇敢而且深邃的把人生整个地表示出来,虽然在美国也被判为猥亵而革去了他的职务。
(1923年2月1日刊于《晨报副镌》,署名作人)
文艺与道德
一
英国的蔼理斯不是专门的文艺批评家,实在是一个科学家,性的心理学之建设者,但他也作有批评文艺的书。因为如上边所说,他毫无那些专门“批评家”的成见与气焰,不专在琐屑的地方吹求,——却纯从大处着眼,用了广大的心与致密的脑估量一切,其结果便能说出一番公平话来,与“批评家”之群所说的迥不相同,这不仅因为他能同时理解科学与艺术,实在是由于精神宽博的缘故。读他所著的《新精神》《断言》《感想录》以至《男女论》《罪人论》《性的心理研究》和《梦之世界》,随处遇见明智公正的话,令人心悦诚服。先前曾从《感想录》中抄译一节论猥亵的文章,在《绿洲》上介绍过,现在根据《断言》(affirmations,1898)再抄录他的一点关于文艺与道德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