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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琬琬,我做不了你的那些好兄长。”◎
陈毓到底是谁?
他和周俨又有什么关系?
不,不对,陈毓怎么可能和周俨有关系,陈毓是叛党,他满怀戾气,对皇室心中尽是怨愤,她从未仔细问过他到底经历过什么事,因为她心中清楚,那必定不是一段愉快的过去,而她扪心自问,现在的她很难做到对他的亲身经历不同情不心疼。
她和她的家族是绝不会成为叛军的同党的。
——可如果叛军是周俨呢?
她的义兄,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周俨,那个同她一样被娘亲悉心照顾、受爹爹和外祖父言传身教,还时时有几位兄长在旁指点的人。
那个领兵之后战无不胜、沙场之上锐不可当的少年将军,当初人人都说他前途不可限量,他后来出事身殒,祝琬心中郁结至今仍未能释怀。
若他不仅没死,如今还成了叛军,他还是她心中的那周俨吗?
相府中人人说她最讨厌的就是相爷收养的这个义子,可当年他进相府时,她第一眼见到就是喜欢这个哥哥的,彼时他眼伤未愈,性子孤僻又古怪,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却日日都要枯坐在书案前,从破晓到入夜,她便捧着各种书读,不认识的词句便去问,到了傍晚便来为他一字字地念。
那时她年纪小,总有犯懒磨人的时候,但一想到那个在书案前枯坐的身影,想到若她不去了,那个漂亮的盲眼少年便再也读不了书了,那他也太可怜了,便也磨磨蹭蹭地爬起来唤来言玉为她更衣。
她总想着,若他真的是她梦魇中那个未来造下杀孽的男人,那她多给他念一些圣贤书,又有娘亲关爱、爹爹教诲,或许长大以后也就不会那样做了。
后来他们一起读书、念学,一起慢慢长大,爹爹说送他去军中磨砺他的性子,她还担心过,但不过几年的光景,他身上战功记了一件又一件,外祖父和舅舅进京时,每每提及周俨俱是赞不绝口,京中同她交好的闺中好友也有悄悄同她说过自己心事、私下同她打听周俨的。
那几年她同他不亲近,可有关他的消息,她总是留意着,看他名声大振,渐渐有了少年战神之名,她打心里开心。
好男儿就是要保卫家国、护卫疆土的,北边的元氏一族那些年没少欺辱边境的百姓,周俨领兵之后三战三胜,打得那些蛮人一见王旗尽皆落荒而逃,再也没有强掳妇孺的强盗之事了。
在祝琬心里,周俨征战沙场,立功无数,性子又沉稳,绝不可能是贪功冒进之人,所以后来战报传回京城,都说因他贪功而战败,万余将士死在漫漫黄沙地,他亦身首异处时,祝琬心中第一个念头并不是质疑周俨,而是质疑朝廷。
古往今来多少兔死狗烹的臣子,多少鸟尽弓藏的君王,不说史书话本,便是她的骨肉至亲外祖家一门,这么些年除了舅舅和兄长仍在北边带兵,阖族竟再无入朝之人,当真是她的表兄不学无术、表姐表妹只堪配商贾吗?还不就是为了避嫌。
离京这么些日子,她第一次真真切切看到在繁花似锦的京城之外,这天下的百姓究竟在过什么样的日子,朝中汲汲营营之辈太多,天家又只顾自己的权威,有心做实事的人全无出头之日。
今年年初北边一场大胜,元氏十年之内都没有再战之力,眼看着战事平息,爹爹和外祖父本已经在为周俨找好了退路,回京之后他便会卸下军权,急流勇退,这也是这几年祝氏和陈氏两族一贯的明哲保身策略。
可谁都没想到周俨根本就没能等到回京。
他死在北地,蛮人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死讯传回京城后至今都没人能找到他的尸骨,只有一小块残缺的玉珏,是当年他离京时爹爹亲自为他系上的。
她总想着,自己便当他还在北边领兵,并没有死,她不为他惋惜、不为他抱憾,更不要为了他的死心中难过,那他在她心里便没有死。
后来她遇到了陈毓。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正是因为他的性子和周俨有几分相似,所以刚刚相识时她才会天然对他有几分信任。
如今想来,自己还是太过轻率了,抱着一丝侥幸放任了自己心里对这个人的那一点点好奇心。
祝琬看着眼前的人,脑海中闪过自己和周俨、和陈毓两个人相处的回忆。
她曾经不是没有怀疑过,甚至一度她觉着自己是疯了,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她竟还总是在一个人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可后来她是真的觉得,他不是周俨,周俨性子更冷,陈毓待她却温和很多,周俨从来不会牵着她,更不可能由着她性子、满足她那些莫名其妙的要求。她让陈毓脱衣服,他就真的把上衣全解下,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若他是周俨,是她的哥哥,他怎么会这样做!
祝琬忽地欺近面前的人,手开始在他面上脑后仔细地摸索。
“……我不相信,你骗我……”
她第一次见陈毓的时候,他就是易容过的,面上有一道长长的、狰狞的疤痕,她当时甚至不敢多看一眼,他当时能易容,现在就肯定也能易容,他是行军之人,肯定也见过周俨,周俨的那张脸,只要见过就没人能忘记,况且她如今瞧着,这张脸和她记忆中也不太一样,肯定是他做得不像……
面前的人任她胡乱摸着,圈揽她腰间的手却没松开分毫,他看着她的眼神沉而幽深,最后她无力地松开手,怔怔看着他,一直蓄在眼中的泪珠滚落下来,开口时她的声音是哽咽的。
“你、你不要骗我,你到底是谁。”
她哭了。
周俨记忆里她哭过很多很多次,那些年自己常常惹她哭,可还没有哪一次让他这么难受的,她不再像小时候那般扑进言玉或者母亲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而是失神地望着他,一声不吭,眼泪却一滴接一滴地往下落。
像是有把锤子或刀子,随着她眼泪往下掉,便一下下地砸向他的心口,或者是钝痛,或者是在剜他的血肉。
可他是谁呢?
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本就是没有家的人,小时候他以为祝洵收养他,是因为自己是祝洵的私生子,后来在北边战场,濒死的时候被人救下,意外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世,可自己这么多年的苦难正是因为这不堪的身世。
后来他想,祝氏族谱上早已有过他的名姓,祝俨,只是当年义父说,保留周姓,因为他的生身母亲姓周,便让旁人继续唤他周俨,既然他再没法得回属于他的身份,甚至来日,父子兄弟之间见面便是不共戴天的血仇,那他便只做祝俨,祝洵和陈甄待他如亲子,他心中亦在这些年里将他们当做亲生父母,祝氏和陈氏对他亦有恩情,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不行。
周俨看向怀中的人,他可以是很多人,唯独不能是祝俨。
有些事情他从前从未想过,可抱她在怀中的感觉,美好得让他甚至感觉不真实,他的记忆中,自己经历过的事就没有一件事是美好的,唯独与她相关的回忆,是他此生仅有的一丝光亮。
他俯身吻去她的泪痕,冰凉咸湿,于他又好像什么灵药。
可惜,她想要的灵药,他给不了。
“琬琬。”他轻声唤她。
“从来就没有什么陈毓。”
“见到你的第一夜,我便知道是你。”
他话音落地的瞬间,祝琬用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