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擒储破局救残邑,痛见天家复轮回(四)
五十里路不算近,肯定要费些时辰。
叶啜利强忍疼痛道:“你是打算一直和我耗在这里?”
凌岁寒并不言语,静候在此地多时,方见一名亲兵匆匆赶来,禀报说已召集全城各处的朔勒兵马,尽数撤至城外,但若要退到五十里外的地方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于是凌岁寒押着叶啜利重返府库,手腕一翻,长刀一转,刀柄疾点他周身大穴,旋即收刀入鞘,又取绳索将他捆了个结实,最后伸手入怀,取出一个药瓶,将药粉轻轻抖在他身上那几处细微的伤口上,药粉沾血即凝,转眼便止住了血。
“这是什么药?竟如此神奇?”叶啜利还真不愧是朔勒的储君,此刻虽受制于人,但见到这药粉的止血奇效,第一反应却是若能将此药用于军中,日后将士们便不必再惧战场负伤。
“还有更神奇的。”凌岁寒左手又亮出一个小瓷瓶,在叶啜利眼前晃了晃,“血是止了,你伤口是不是还像火烧一样疼?我今日还未进食,你命你下属送些饭菜来,我便给你止痛药。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别妄想在饭菜里做手脚,我不会傻到不查验便直接吃下去,若叫我发现——”
“不会!我自然不会!”叶啜利这会儿只求尽快止痛,忙不迭道,“我既连退兵都答应你了,还会在这种小事上耍诈吗?”
又过约莫两刻,在叶啜利的吩咐下,一名朔勒士兵提着食盒给凌岁寒送来。凌岁寒仔细检查过食物,确认无毒以后,果然守约给了叶啜利止疼药丸。随后她冷声喝令叶啜利的那几名亲兵退至远处,又将叶啜利独自关进屋内,门窗紧紧关闭,而她自己则坐在屋外石阶上,慢条斯理地享用起美食。
叶啜利服了药,伤势略有好转,开始暗自思考如何脱身,忽听屋顶传来细微响动。他动弹不得,只得竭力仰头望去——只见几片青瓦悄无声息地被掀开,一道人影倏然落下。
来者是个极美的女子,但比起她惊人的容貌,更令叶啜利讶异的是,那张脸的五官似乎并不完全像是中原汉人,反而有着几分他们朔勒人的特点。
叶啜利低声道:“你是什么人?”
“太子殿下莫慌,我是来救你的。”那女子开口果然说的也是朔勒语。
早年间大崇尚太平之时,国力强盛,四方来朝,异国商旅往来频繁,庆乐坊这等地方常有外族人出入。尹若游在醉花楼做暗探时,为替尚知仁打探消息,曾粗浅地学过一些包括朔勒话在内的异族语言,但终究不够熟练,只能勉强应对。因此她说完这头一句,便又改用汉语,手上不停地为叶啜利解开绳索和穴道,解释道自己乃是铁罗可汗早年派来崇国的密探,潜伏在崇国多年,今日偶然听闻太子遇险特来相救。
好在叶啜利终于获救,喜不自胜,哪里还管她说的是汉语还是朔勒语,先跟她逃出去要紧。
凌岁寒正坐在门口台阶上吃饭,正门自然是走不得了。尹若游再次飞身上了屋顶,九节鞭往下一甩,缠住叶啜利的腰身,运起内力将他提了上来。然而两人逃出府库,来到大街之上,与仅剩的那几个还在洛阳的亲兵会合。
至于其他朔勒官兵,早已撤出洛阳城,却不知究竟去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叶啜利一时彷徨,不知该往何处寻人。
“太子殿下请随我来,我知道他们在城外何处。”
又忽听见尹若游那清冷悦耳的声音,叶啜利心头一喜:“哦?你怎会知道?”
“方才那挟持殿下的恶徒的同伙与殿下副将商议时,我正好躲在暗处听了个大概。”尹若游边说边在前引路。叶啜利唯恐凌岁寒察觉追来,急忙跟上尹若游。不料刚转过街角,忽闻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一队身着大崇军服的汉子迎面而来。
叶啜利认出他们是谢钧的亲卫,更加安心,连忙询问谢钧现在何处。
“回禀殿下,我们太子得知您被挟持,十分忧心,特命我等前来营救。只是我等投鼠忌器,不敢贸然闯入府库,正商议对策,不想殿下已然脱险,真是天佑殿下。”为首的侍卫恭敬行礼解释道,“我家太子此刻正在太康宫中,吩咐一旦救得殿下,便请您入宫歇息。”
太康宫乃东都洛阳禁宫,守卫必定森严,纵使恶徒武功再高,也难以轻易闯入。叶啜利逐渐冷静下来,也觉得前往太康宫确是最稳妥的选择。他正欲点头应允,却忽听尹若游急声劝阻。
“殿下,当务之急还是先与将士们会合为上。”
“不急,”叶啜利摆手道,“待入宫后,我自会派人持我手令,由你领路召回城外官兵。”
“可是——”尹若游神色焦灼,竟显出几分异样的抗拒。叶啜利蓦然警觉,猛地回头逼视尹若游,只见对方眼神闪烁,竟不敢与他对视。
“你是我父汗的下属,如今我父汗不在,你自当听我号令。”叶啜利语气忽地转冷,说罢再不迟疑,大步流星随着崇朝官兵往太康宫方向行去。
进入太康宫,谢钧早已候在殿前,一见叶啜利便快步上前,紧紧握住他的双手,神色动容道:“义弟无恙,为兄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说着竟还真从眼角挤出两滴泪来。叶啜利似乎也被这情谊打动,眼眶微红,二人又说了些场面话,谢钧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尹若游,面露讶异:
“这位娘子是……?”
叶啜利以为他不认得尹若游,正欲解释,却又不好直言她是朔勒安插在崇国的暗探,只得含糊道:“她是我父汗派来护我周全的。”
谢钧皱起眉头,忽将叶啜利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你我既为结义兄弟,有些话我便直说了。此人我从前见过,她本为我大崇长安庆乐坊醉花楼的一名舞姬,因舞技确实出众,颇得达官贵人们的赏识追捧。可后来有一天她却突然莫名其妙消失,你可知这是为何?”
这番话与尹若游先前所述并无差别,叶啜利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含笑道:“哦?兄长的意思是……”
“实不相瞒,那是因为当时我朝中有人已查出她是贵国安□□大崇的暗探,她这才不得已仓皇潜逃——”看着叶啜利骤然收缩的瞳孔,谢钧又立即道,“当然,那时两国尚未修好,此事倒也寻常。只是……她知晓我大崇太多机密,不如贤弟将她交予为兄处置?既然如今你我两国结为兄弟之国,这些旧事也该了结了吧?”
叶啜利越发相信了尹若游的暗探身份,可也越发为难起来,此人既是父汗的心腹,又于危难中救过自己,若就此把她交出,岂不让部属寒心?但若断然回绝,此刻孤身在此,万一谢钧翻脸……
思及此,他展颜笑道:“方才隐瞒,是怕兄长误会。既然兄长如此体谅,小弟也就放心了。是啊,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以如今你我两国的关系,兄长既想要她,我有什么理由不给呢?只不过我尚有些琐事需要问她,还请兄长稍待片刻可好?”
说完,叶啜利又转身走到尹若游面前,直接向她询问自己麾下大军究竟是退去了城外哪个方向。
他本是想着只要朔勒大军回城,自己便可高枕无忧,哪知尹若游支支吾吾,却半晌回答不出。
“你不是说知晓他们去向?”叶啜利见状顿生疑云。
“属下确实知道,只是……”尹若游额角渗出细汗,“只是口头难以言明方位。不如殿下随属下亲往,将士们见了殿下,自然听令。”
怎么说来说去还是要引自己出城!叶啜利对她的怀疑更增添了七八分,冷笑道:“口头说不清楚?那我给你地图,你总能标出来吧?”
尹若游面色倏地煞白,嘴唇微颤,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叶啜利冷哼道:“那看来只有一样东西能让你开口了。”说罢向身旁亲兵使了个眼色。那几人应声上前,将尹若游拖到角落,扬起马鞭狠狠抽下。第一鞭下去,她背上立刻绽开一道血痕,紧接着第二鞭、第三鞭接踵而至,鞭鞭到肉。
尹若游起初还高喊冤枉,但随着鞭子不断落下,她浑身很快布满血痕,衣衫尽数染红。最后她终于支撑不住,瘫在血泊中虚弱道:“太子饶命……我招……我都招……我确实是朔勒派来的暗探,只不过并非铁罗可汗所遣,而是……而是葛延答亲王的人……”
葛延答亲王,铁罗可汗的亲弟弟,叶啜利的亲叔父。
也是叶啜利在朔勒最为强劲的政敌。
因此叶啜利没有太多怀疑,闻言勃然大怒:“果然是他!说,他派你来究竟有何图谋?”
“如果我说了实话,太子殿下能不能……”尹若游艰难地用手肘撑起身子,哆哆嗦嗦道,“能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叶啜利沉吟少顷,忽看了旁边的谢钧一眼,道:“好,只要你如实交代,本太子保证不杀你。”
“多谢太子殿下不杀之恩!”尹若游虽有一身傲骨,但自幼便惯于伪装,此刻磕头求饶的动作毫不迟疑,“前些日子葛延答亲王传来消息,说他已准备在近日发动兵变,刺杀铁罗可汗夺取汗位。但他知道朝中支持太子者众多,便命我想法子将殿下送去他那里。这些年我在崇国结识了一位名叫凌岁寒的江湖侠客,此人武功极高却心思单纯,不知我真实身份。我略施手段,便诱使她挟持了太子。她还当自己是在行侠仗义,为洛阳解围。之后我又暗中救下殿下,然后再……”
原来如此,险些中了葛延答的奸计!叶啜利又惊又怒,心中后怕不已。他虽刚助大崇攻下洛阳,尚未收取约定的报酬,可若是葛延答真的兵变篡位成功,他家都要被人端了,在中原掠得再多金银妇孺又有何用?
他略一权衡,当即对着谢钧抱拳道:“兄长见谅,我本想继续助你平定河北诸地,但现下朔勒突生变故……可否请兄长调一队兵马,护送我至洛阳城外?我须即刻率部返回。”
毕竟这种事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