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罕东西
稀罕东西
你瞧。
白雨滴滴答答,从茅草檐下砸在地上,院中小田中的菜苗被砸的东倒西歪,从赤黄的土地剥出来白嫩的根系。
如是提着衣摆一脚就踩进去了,那门边的女子将伞一甩,甩走了雨水,她说:“如是师父,你这地方真不好找。”
“那是什么让你来找?”如是也不回头,继续拨弄他的菜苗,想着给它们做一个避雨的东西。
“是我自己要来找。”裴长央踩着水过来,伸手扶起了菜苗,“只看,也不去扶的话,也是没有用的。”
如是略略一擡眼,瞧见她石榴红的裙摆沾上了黄泥巴,再一擡眼,就看见她的眼睛,那是一双画中才有的眼睛,想起他年幼时学着主持师父做壁画时,描的凤凰眼睛。
她探身过来,要替他抱住他的衣摆。如是慢慢地退后一步,自己抱着出了菜田。
裴长央挑挑眉,跟上了他的步子,随他进了屋子里,他的屋子正堂供着小小的一尊佛像,还没有她祖母房中的大。
“可是荣施主有事?”
裴长央的祖母姓荣,在拜佛的途中捡到了还是乞儿的如是,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带着去了静安寺,静安寺主持居然收下如是做了弟子。
后来,为了报答这段善缘,只要荣家祖母尚在,裴家的白事也都由如是主持。
裴长央曾经在人群中见过如是,他披着袈裟,双手合十,立在香火鼎后边,慢慢地诵经,比起呛人的上香气,如是旁边倒是只有些皂角的味道。
一众受不呛的孩子爱往他衣袍处钻,他也不骂不说,自顾自念他的经。
如是现在低垂着眼睫,慢慢地洗茶杯,她不说话,他也不催她,像是一尊不坠尘埃的玉菩萨像,其间的金文浮动,遮住他平淡无波的眼睛,让人误以为他也是浮动斑斓的人。
“恭州与雍凉北交恶,大战迫在眉睫,原本想着也不拖累旁人,就自己去也罢。”
她说着,像是小时候一样捏着他的衣角,“可是,将士们无法归家,也无法超生。我就想着来找您为他们诵经。”
杀人是大罪,只能在原地忍受痛苦。
若是寻了旁的普通和尚,刀剑无眼,又何尝不是害了人家?
如是越过她去看外面的雨,“你不得不去?”
裴长央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人间的事情往往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她也只能说,别无他法。
如是想了想,问:“是哪里?”
雍凉北,沙漠。
“您就去了?”知融又喝了一杯桂子茶,“见到了什么?”
如是见她是真的喜欢,又接着泡了一壶,长辈总会喜欢一些爱吃爱喝的孩子,他说:“说起杀生,从经书看的,往往和见到的是不一样的。”
两军交战,血肉横飞,整个沙漠都被染红了,战鼓声咚咚作响,恨不得催的人热血上涌。
也许昨夜还坐在一起唱乡曲的同伴,已经变作了一堆没有生气的血肉。
他有时候甚至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救每一个人?时间越久,怀疑越多,经书也看不进去。
裴长央也变了很多,从还是会拉着他衣袖的孩子长成了一个斩下头颅也不眨眼的将军,她的长大是不可避免的,她的骨子里被压抑的很好的兽性在战场上,被淋漓尽致的地挥发出来。
他一个人也超度不完那么多人,甚至在给裴长央施法的时候,她也会突然惊醒,豹子一样锢着他的手腕,眼睛也变了,看不清她眼底的光。
“啊,是如是师父啊。”
她又躺了回去,将被子拉到头顶盖着自己,将自己团团围起来,禁锢自己。
如是的手腕上还有她捏出来的指痕,垂着眼,两人本来就话不多,现在更是安静,只剩下薄薄的呼吸,火烧干柴的噼啪声。
“以后,您就别来了。”
如是有些生气,变就变了,孩子善变很正常,游悯的小弟子也很善变,让游悯日日来信抱怨,可这也没什么。
但是裴长央和小弟子不同,他和裴长央并不算亲近,没有说不完的话,只能看着她走向明知的无法回转的结局。
他不来了,裴长央也找到了旁的方式,她身边多了一个赵檗。
“你若对他真的有情,就好好的,只看一日一日的过,难免对人家不公平。”
如是给她包扎伤口,裴长央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他的衣裳,“在战场上,还想来日方长,才是不公平。”
最后一次,谁也没胜,雍凉北的人割下了裴长央的头颅,他自己也力竭而亡。
如是愣住了,滚滚黄沙快把他淹没了,生死原来只有咫尺之遥,而他无能为力,年少时坐在师父面前听着道理,立下誓言,说要普渡苍生。
可是真到了普渡苍生的时候却发现,她们自己也不在乎到底有没有好的来世?懊恼,崩溃,他跌跌撞撞地踩着黄沙抱住她的头颅,她的眼睛闭着,入梦一般的安详。
死亡超度了她。
凭什么?凭什么带他来了,又独自离开?普渡,普渡,渡的是谁?苦海是由谁而现?是天吗?是命吗?是权力?还是自己?
如是这时候才被重锤砸击了一般,年少的自己坐在佛前,听不见自己的质问。
他想,她们自己都不在乎,自己又为什么在乎?
如是用袖子将她脸上的血迹抹干,或许是出于要打破砂锅的执着,又或许这孩子算是半个他看着长大的,他抱着匣子上了白玉京。
游悯看他的模样,简直气的跳脚。
下山的时候,如是遇见了游悯的小弟子,小弟子说:“雨既然已经下了,再如何也要保重自身。”
应无所往而生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