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乐意
我乐意
沙漠的夜不是分明的蓝,像是谁随手提笔划了一束蓝又接下来一束紫,没有树冠的遮挡,可以看见漫天的星子,要是再厉害些,似乎看见星河。
月亮也圆,圆的锐利,圆的丰满,高高挂在那里,她似乎能和沙漠的太阳一争高下。
夜间比白天要冷许多,知融她们倒是没感觉到冷,坐在屋子里,听着外面的风呼呼地吹,不嘶哑,像是从胸腔中发出来的浑厚的鸣叫。
“你一个人在这里吗?”知融问,她们围着坐下。
男人叫赵檗,赵是雍凉的大姓氏,出去往外兜一圈,十个里面有八个。而檗是雍凉的树,可入药也耐得住这里的炎热与寒冷。
赵檗说,他并不是雍凉赵氏的孩子,他只是一个在沙漠住着的人。
赵檗听不见话,却能读得懂些唇语,他也喜欢看她们聊天,虽然不知道在聊什么,却还是擡着头看。
沈熙掏了掏自己的杏林袋,掏出一个镜子似的灵器,她们说的话,可以在镜子上显示出来。
她说:“想用很久了,一直找不到机会用。”
知融转过头,说:“这里以前是什么战场?怎么没有坟墓?”
赵檗看完,在地上写:伐北。沙漠不比其他地方,太阳一晒风一吹,根本来不及收尸。要是再有沙子一绞,有些人死了后,甚至都只能压在沙子下边。
很多人来这里找自己的孩子,也没有找到。
“很早就结束了吗?”海红突然想到裴束衣的长姐。
结束了,两年前就结束了,赵檗写,能找回的都找回了,找不回的就是在沙子下边,再也找不回了。
那岂不是真的没人了,可是如果战争真的打完了,裴长央没有道理不回去。既然没有回去,那就是战死了,战死了,又是谁寄的信?
“你知道裴将军,裴长央吗?”知融慢慢地咬字。
赵檗擡起眼睛,他的眼睛不会说谎,直愣愣地看着她,抿了抿唇,眸光动了动,写:知道。
裴长央是当年的领军将军,也算是无人可用了,裴家老将军和少将军战死,只留下了裴家的大小姐裴长央,二小姐裴长安,还有三公子裴束衣。
裴束衣那时候才十一岁,就看着自己的长姐出征,或许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战争,可是恭州积弱,今日退一步明日退百步,就只有国破家亡的下场。
裴束衣想,要是死了也算是好的,可是一封一封的信寄来,到底是做了燃火的星子。
死了,敛尸;未死,回家。
偏偏几年来夹在中间,出不去也回不来,裴二小姐身体不好,坐镇恭州,同小皇帝苦苦支撑七八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奄奄一息的大厦才会倾倒。
已经派人来敛尸过,只是一直找不到裴长央的,裴二小姐大病一场,命去了半条,拉着幼弟的手说:“她就是做鬼,也要做个有家的鬼啊……”
后来的信件,也算是给了人念想,以为她只是不回来,从春等到夏,从夏挨到冬,年复一年,熬得人都快死了。
“我想找长姐,是鬼也好,是人也好。”裴束衣说,“总是想让她回家。我们已经等她很久了。二姐身体每况愈下,恭州飘摇,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知融掏出来那个锦袋子,说:“要是她在,就把恭州的种子给她;要是死了,就把她装在里面带回家。”
知融说这话的时候,赵檗嘴唇翕动,眼尾下垂,火光跳动着,他的半张脸都在光中被照的发烫。
我只是不知道她去那里了。赵檗写,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没有头。
他在流泪,从他的眼睛里流到他的下巴,缓慢流过他脸上的沟壑,眉毛紧紧蹙着,扭着,自己和自己犟着,乱七八糟的看不清,那些沟壑装着爱慕装着痛苦。
很开心的是,他找到了那个裴将军;很痛苦的是,他找不到裴将军的头了。
他知道雍凉北的部落有割头领赏的习惯,可是在那场战阵里,所有人都死了,身体四分五裂,怎么都分不清谁是谁的。
沙子被血侵湿了又被晒干,最后变作了红沙,等风滚滚扭曲着吹过来,盖住了战争,也变回了黄沙。
他缝人的针线是真的好,他的父亲就是做这个的,他也是。
在别人眼里,他们是扫把星,上辈子犯了天大的错,这辈子才来干这种背尸送尸的活。
早早就搬到了外边来住,没人来找他,他自己也乐得自在。
来找他的人,总是哭着的,他不喜欢看人哭。
他缝人的技术是真的好,抖着手流着泪,也能一点点将裴将军的身体缝好,他将脸上蒙了厚厚的布,生怕眼泪掉在了她的身上。
听完这个,知融闭了闭眼,都说残酷,残酷,在书上看见的,终究未及现实的十分之一。
“她的头不见了吗?那身体呢?”
她的身体,我缝好了之后,晚上我不小心睡着了,再醒来就不见了。
门被人好好的关上,赵檗的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被子,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
“你和裴长央是什么关系?”知融问,她问的问题有些刁钻,赵檗嘴唇开合了几回也说不出来。
知合看懂了,那是一个困顿痛苦的爱慕者,既怕自己的爱慕脏了心上人的裙摆,又不肯说自己和她毫无关系。
很纠结,纠结的五脏六腑都要搅作一团,可感情嘛,又何来的不纠结?
“没有关系也是一种关系。”知合捏着知融的手,说,“裴将军是个很好的人吧。”
大家也都不言语,见过了太多,往往会有一些通透的心思,只需要瞧瞧,也就能猜出来。
赵檗想了想,看着知融手里的锦囊,拿起木棍写:她很好。
赵檗每次等交战结束,就会去收拾战场,说起来,他们的相遇只有月亮和黄沙,比不上那些风花雪月。
他背着那一个很年轻将士的身体慢慢地走,背上的孩子太轻了,总是往下滑,一滑下去,黄沙一瞬间就会扑到他缝好的伤口,那得多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