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骷髅・样本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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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平泽站在镜子前扣腰带。
周生郝陷在松软的被子里,银白的月光从他肩头洒到臂膀,又慢慢顺着他的后颈往下倾泻,他的脊背随着呼吸起伏着,脊椎骨微微凸起来,像要下一个片刻便要从皮肉中被剔出来,露出其白森森的面目。
兆平泽从镜中瞥见那躯体,忽然想起巴洛克时期的虚空派,想起在圣弥厄尔教堂里吹泡泡的死神,短暂,虚无,脆弱,无常……骷髅就静置在一切美好的事物之下,人世间的一切享乐都是泡影,生亦是死,死亦是生。
――Vanitasvanitatumomniavanitas。兆佳晴用手指将这句拉丁文写在那副占地五平米的、由她用细沙绘成的奇诡图画上,人们还未来得及多看上一眼,她却突然打开了鼓风机的开关,在机器的响声中,金色的沙粒便飞舞起来,华丽的宫殿褪去面目,骷髅与游魂灰飞烟灭。
顷刻间一切化为乌有。
周生郝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吸着烟管,浑然不知自己成了怎样一件艺术品。
他迷迷糊糊地梦见自己六周岁,坐在家门口的秋千上,看工人翻修花园。
一只颜色罕见的蝴蝶飞到眼前,他跳下来去追,被水桶绊倒,跌在草地上,他咧开嘴还未来得及开哭,周生海就出现在那栅栏前,皱着眉头刚要准备呵斥,那只蝴蝶便撞上了鼻尖。
周生海一抬手,那只鼻尖上的蝴蝶,被拢到了手心里。
“我要――我要――”周生郝坐在地上边嚷边举手,“爸爸――要――”
要蝴蝶,还要永恒。
那个夏天周生郝得到了一套‘捕猎’设备,他自由地在花园里寻找各式昆虫,他习得了制作标本的方法,最后他还得到一个存放标本的玻璃柜以及一沓印有编号的贴纸。
他开始痴迷地,近乎病态地,将额头抵在玻璃柜上,他清点着属于他的战利品们,他将它们的肢体在脑中反反复复地拆解重组,他感到飘飘欲仙,他贪婪地想要拆解更多,想要掌握更多细节,更多图案,更多纹理,他要拥有更多的俘虏,更多的切片,更多的样本,更多,更多,更多……
十一岁时,实验小学组织五年级的毕业生在结业的最后一天去北区的大学城参观几所高校。周生郝在的那一组是生物老师带队,将他们带进N科大独有的古昆虫学实验室。
“欢迎对昆虫有兴趣的同学,在未来报考N科大的昆虫生态学专业,昆虫方向目前在其他高校的本科学习中是被并入植物保护专业当中的,而N科大是目前全国唯一一所在本科阶段单独设立昆虫学专业的高校……”
周生郝的鼻尖几乎要和那化石样品贴在一起了,他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一双眼睛却快冒出两道绿光来。
――有什么用?能赚钱?能当饭吃?
饭桌上的周生海几乎没听完周生郝的话,就掐灭了手上的烟反问。
――是985么?
周生郝哑了声。
――是211么?
周生郝不甘心地摇头,想说点什么又没能说得出。周生海把烟头撇进烟灰缸,随手摊开一张报纸。
――那就老老实实去考X大,最不济也上个医学院,少看这些没用的野鸡学校。
周生海眼里,世上像是只有X大一所大学似的。连N大都还只是勉强够得上他标准的‘三流学校’,既非985又非211的N科大,就更不知是九流还是什么了。
周生郝是能凭着成绩顺顺当当地考上N科大的。
可那怎么能够?那是什么野鸡学校?周生海捏着拳头忍了好忍,才没有当场把烟灰缸砸到这个让他感到丢人的蠢玩意头上。
必须是X大,再不济也得是X大医学系,医学系比本部的分数线要低十到十五分,倘若这都考不取,那在周生海眼里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废物了。
下一次再吃饭时,周生郝没再提过N科大一个字。
那一刻没有,此后也没有,好像从未曾听说过世上还有这所学校似的。
“郝郝以后想考什么大学呀?”新年的晚宴上,长辈们问。
“X大,”周生郝答得不假思索,“X大医学部。”
长辈们先是夸了一番了不起,又问为什么想考医学院,他便端坐起身子,像个成年人似的,从专业优势谈到就业形势,冷静客观地逐一分析利弊,听得大人们频频点头,到最后十分捧场地鼓起掌来。
如此番问答在此后又重复了不知多少次,有时是在长辈的酒桌上,有时是在学校,有时是在课后的辅导班。
――想考什么大学?
――X大。
――想考什么专业?
――X大医学部。
这些鬼话像有什么固定的剧本似的,只要照着问题一句一句往下顺下去,就能够成功走到迷宫的出口。
说烂了的话又拎过来倒过去地说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像背台词似的,眼睛也来不及多眨一下,脑子也没顾上多转半圈,嘴就先动起来,比膝跳反应还要灵敏。
这自然是‘上进’的表现,这自然也证明这是一个‘上进’的孩子。
“咱们北区这边那个N科大这两年好像办得挺好的。”一个同学说,“有几个专业好像还被评上国家重点学科了。”
周生郝背对着那人,像是没听见似的,礼貌而疏离地“哦”了一声,过了半晌,又开口接道。
“那是什么野鸡学校。”
他说完走开了,走时脚踩在金秋的落叶上,一路上净是咔哧咔哧的声音。
这貌似是‘上进’的另一种表现,这貌似证明这是一个‘上进’的孩子。
至少在省实验的初中部没有人会怀疑这点。
演讲稿是X大,作文簿是X大,梦里梦外都是X大,是X大医学部……多么自然又多么正确。
“真的么?”不知是十二还是十三岁的兆平泽,忽然抬起头盯着周生郝的眼睛,语气十分干涩地问,“真的是真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