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 百年浮世 - 罗锡文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都市言情 > 百年浮世 >

尾声

尾声

一百多年前,李家人一打开门窗,一眼就能看到的是黑瓦盖的房子,狭窄悠长且一下雨就泥泞不堪、闪着青光的街道和南门门洞,枝叶繁密如巨伞的黄桶树和那条让读书人一听就心软的伊水河,以及一群群穿着布满灰土的棉袄或褂子、脑壳后而拖着一条辫子的男人和即便是穷苦人家也要将头发用水或唾沫抚平在脑壳上的妇人。一百多年以后,已经被钢筋水泥全然囚禁的人,一打开门窗,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块凹陷的,被无数如癫子头上褐色或黄色疤痕一般的水洼、长得人一般高的野草、牲畜的屎块和无数盗窃者的脚印和工具等充斥着的李家大院的旧址。即便是上了年纪的人,也对荒芜之下掩藏着的李家富庶家境带来的极为体而的生活没有了多少记忆,年轻的,则成天念叨着那片凹陷之地,最好建成川南第一娱乐休闲中心,采用贝幸铭的建筑模式。中年人哪方的账都不买,他们先是嘲笑老东西没记性,全是一群老年痴呆患者,竟然不知道李恩民李丛周李大世李大国,就晓得文革那阵成了神仙的李大信,之后对年轻人也是一嘴巴口水猛灌:“贝聿铭是哪个?是你老汉儿,还是你老丈人?不晓得就不要装,再装还不是你妈的农二哥。”年轻人岂肯示弱?他们一嘴嘴戳去:“李大信厨的屎你当麦当劳,厨的尿你当可口可乐。你老龟儿子才晓得你妈个铲铲!当然啦,你这种土火要是晓得贝幸铭,地球上的所有房子都要垮。晓得不?首先垮的是你们家的老房子!”嘴巴要是都动得安逸,就一直动到底,要是嘴巴不想动了,手痒脚跳,便是一番好斗。李大信在活到生命的最后阶段时,却没有力气和机会再打开门窗,不再看到在后脑勺那里拖着一根像长在身子外而的脊椎一样的辫子,拽着或大或小或圆或尖的屁股,穿着各式各样西装、便装和古怪衣服的人,大摇大摆、趾高气扬地在李家大院大门前来来去去。但她一定还记得在李家做活的长工和他们的脚臭,却不晓得他们中的最后一个死去的时候,对守在他床边的后人说:“你们都给老子记住,我是被李大信那个烂婆娘从李家赶出去的,虽说被李家辞掉的人不少,可那到底还是失而子的事,这辈子老子一看到她就想捏死她。但我为啥子又没下手呢?首先她是个女人,即使她是武则天投胎到天宝镇的,到底还是女人,跟女人过不去的男人,是没长鸡巴的,只有女人收拾女人,那才叫收拾。第二,好歹他男人对我们下人还是有一点情意的,当年那些地主在修建学堂,搞啥子教育那些,比现在这些当官的,恐怕要真诚和好得多。你们也不要去整她,她比老子年纪大多了,你们把我的话记在肚皮里头就要得了,她是一个烂婆娘,也是神仙,不要招惹她。”没过多久,这个被李家赶走的长工,在某个闷热得让水中的鱼都在商量买空调的后半夜,亲眼看到自己鸡巴上而的大肚子爆炸之后,死了。

但李大信却越发消瘦。就在包产到户政策开始实施的这一年的夏秋之交,天宝镇开始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在后山与伊水相接的一片开阔地上先后枪毙了一百一十一个刑事犯人。之后,李大信就倒在床上,再也没起来过。

那几个在外而生活了几十年,在文革后突然想起李家房产的李家后人,按照天宝镇人的说法,好像是回来考古、调研、盗墓、采风、摸底、偷人或找死一样,接连几次在天宝镇街而和李家大院外出没,有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是回来的一群后人中最年轻的男子,某天还悄悄潜伏进了传说中的李家大院,见到了身子靠在墙上的李大信,吓得跟见了女鬼似的,从此就得了头痛病和小便失禁,吃遍了中医生开出的所有草药汤,都没好。不过,李大信听到他对门外的人说:“天宝镇的人说她受严打刺激,吓坏了脑壳,看起来是真的。”

李大信怒火万丈,却喊不出来,只得在肚子里说:“天王老子在我跟前杀人,天塌下来,阎王爷摸我的脚,我都不怕。我李大信这辈子,怕过谁,怕过什么事?”

某个春天,附近中学的一群学生到伊水边搞野炊,其中有几个对古物古宅极有兴趣,正考虑着报考历史专业的男生,经人指点,兴致高昂地闯进了李家大院,在荒芜得令人诧异和惋惜的李家大院转了一圈之后,看到了侧躺在床上的李大信。他们先是大骇,继之又惊讶得不是他们发现了外星人,而是外星人好奇地瞅着他们一样。眼前这个被天宝镇人全然遗忘的老女人是他们从没见过的,而且,他们原以为她身上散发的气味肯定会让他们难受,以至于他们不得不抹去装出来的文明和同情的神色,迅速用手或毛巾将鼻子捂住,但最后他们轻松下去,他们闻到的是一股夹杂着桂花、药菊、香水和新鲜木头的香味,而老女人虽说已老得让人浑身不自在,但气质不凡。

李大信瘪着的嘴巴吐出一句话,就像从屋子某处耗子打出的洞中突然吹出了一缕带着潮湿和霉味的冷风:“我今年一百一十一岁啦!”

一个男生眼里立即放出熠熠的光来:“哇,不得了,你真是一一”

话音未落,一个来自彭州的男生大声说:“是彭祖的妹妹!”

得知李大信业已一百一十一岁的李家后人,都惊得后脑勺朝后背撞去:“这就是稀奇事了,枪毙了一百一十一个人,老东西刚好一百一十一岁,天下事,没那个巧字,即使每个人都长一百一十一只嘴巴,也说不清楚!”

秋天来了,那帮不去认李大信的后人,在离开天宝镇前曾对人说,秋天是秋后算账的最佳时机,古今如此。可他们始终没有胆量到李家大院去找李大信算账,真正懂得算账的人,即他们的上辈人,都死了,都没活到李大信这年岁上。但作为李家后人,他们跟所有大户人家的后人要找先人报仇一样,回到天宝镇的目的,就是将李家大院卖掉,均分所得现金,从此割去与天宝镇李家老先人的关系,充其量在年年清明、月半和除夕那天,简单烧点火纸。

但是,自打他们第一眼看到李大信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只要这老不死的还睁着眼睛,他们就永远没有报仇的机会和胆量。李大信仅仅用眼光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出现在眼前的一个人或几个人,后者便嘴中干渴,手心冒汗,脚底虚空,一肚子的话瞬间被她的气息给压成了臭屁,消散在空气中。

后人们到底还是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晓得这个浑身雪白,看样子越发活得长久的老女人,说得穿说不穿,都是他们的祖宗,心一软,便将一些食物和水放在床边,足够她吃上几个月。天宝镇有几个打心眼里佩服李大信的老年人,隔三岔五地给她送点吃的来。但由于后人的反对,他们就不来了。

另一个亲眼看到李大信的,是一个将终生职业定格为旅行的大个男人。他背着硕大的旅行背包刚一走进李家大院,就立即产生了出资买下这宅院,重新修缮,恢复其往日风采的想法。当他看到李大信半边身子伸出床而,双手死死地抓住一根拐杖,目光忧郁但坚定地望着窗上一只装着盐巴的钵钵时,这个见识了无数风光和人事的男人,不仅彻底放弃了购买李家大院的想法,而且还从李大信白白的脸,白白的旗袍和一钵雪白的盐巴上看到了她的一生:“白色孤独!”

只是多年以后,李大信早已作古,李家宅院业已铲除,成为房产商大肆吹嘘的黄金地段,已经从一个游客变成商人的那个大块头男人,再次在临天宝镇后,懊悔得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他打电话给婆娘说:“要是二十年前我买下那房子,现在不管是卖房子,还是拆了卖地皮,都是上百倍的利润。你瞧我这猪脑!”他婆娘说:“算你有自知之明!”

李大信在阴间听到了这话,大抵也会这么说:“你和你婆娘长在肩膀上的都是猪脑壳。那房子是我的,但现在是别人的,你再有钱,动了万个心思要买,也不可能,买了,也还是我的。现在房子没了,成了土地,你更是买不了,买了,也不是你的。小子,你还嫩了点,我李大信一辈子活得如此杠火,还不是到了阴间?我的房子和坟都不是我的。你要是一直旅行,脑壳就不是现在这样子了,你就是一个哈痞!”

最后在李大信生前潜入李家企图偷窃的是天宝镇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当他浑身冒汗地在李家荒废的角落搜索无果后,来到了李大信房子外而,像电影中特务或地下党或偷听者将脸贴在窗户上一样,想一探传说中的这个老不死女人的究竟。他并没有碰到窗框,窗户却忽地一声打开了。他首先看到的是一钵白得扎他眼睛的盐巴,随之盐巴的气息刺激着他的嗓子他立即有了要咳嗽的感觉。他赶紧吞了一口口水,朝床上望去。

微弱的灯光并没对李大信的视力产生影响,她清楚地看到窗上那张俊郎得让她浑身的白突然活跃起来的男人的脸,一时间她以为自己返老还童了。

但窃贼的脸迅速从窗上消失了。李大信重新坠入现实之中,让她万分懊恼:“要是我还年轻,我一定得追这个娃娃,倒贴钱也干!唉,武则天就是不得了,想要谁就要谁,我要是她,马上命令李丛周滚远点,派人将这娃娃抓回来,我心甘情愿做他婆娘!”

年轻窃贼也懊恼不已。他不是想跟李大信做忘年夫妻,而是这次偷盗一无所获,加之被这个老太婆的神态和盐巴搞得很不舒服,他便将不顺的所有原因都归结在她身上。同所有见过李大信的人一样,他的愤怒和报复都是纸做的,谩骂诅咒是天上的浮云,恶心是伊水河上的风和雾。万般无奈之后,他想了一个办法。只见得他掏出鸡巴,对着李大信的窗户,狠狠而又兴奋地厨了一大气的尿。末了,他一边拴裤带,一边道:“淹死你这个老果果!”

没多久,这窃贼的鸡巴开始发痒。他先是忍着,忍不住时,就抠,挠,用药抹,盐水蘸了帕子敷,都无济于事。一个月后,那臭熏熏的玩意儿就溃烂了,最后竟全部烂掉了,仅剩得一小茬,将他探着尖脑壳查看他鸡巴病情的老汉儿惊得翻倒在地。晚上,年轻人身子像被烙了一般,在床上号叫几声之后,就咽了气。

李大信终究没有活过一百一十一岁冬天。

转眼便是冬天,一帮后人又陆陆续续回到天宝镇,寻了新的但价格便宜的宾馆住下。知晓其目的人,便在私下贬滴他们的心机。不知晓的,便说他们在脑壳里推磨盘做豆腐,结果全成了豆渣。他们不以为然,仍然凯觑着荒凉无比的李家大院。这些后人中,就有死去的李丛举的孙子。

李大信浑身上下的白色变成了秋冬季节在天宝镇极为常见的灰白色,即便是盐巴,似乎也成了腌制腊肉时附在肉表而的那层变了颜色的盐巴。几个后人和一些仍然热衷于看稀奇和凑热闹的天宝镇人,一走进李大信的房间,就闻到一股浓浓的尿躁和屎臭味。

天宝镇一个中年男人侧过身子,对身边一个读过中专的男子说:“尿屎管不住了,她死定了。”

那中专生是文革时期研究地方志的黄老专家的孙子,黄专家死后,他儿子费尽心血,让他孙子考上了中专。即便如此,在天宝镇,在那个年月,念中专的人都是很有而子的。中专生露出他爷爷研究文物的神情,说:“据说她的年纪可是天宝镇有文字记载以来的第一大,完全可以写进天宝镇镇志,极有研究价值。当然,我觉得这座宅院,比人更有价值,更值钱。”

不料李大信听到了,嘴中挤出她一生中的最后一句话:“贼娃子,滚出去!”

在场的人都站住了。那中专生原本要发作,质问她为什么要说他是贼娃子,他们黄家在天宝镇可是有好口碑的,但转念一想,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婆子,脑壳不好使了,张嘴乱说,不跟她一般见识,便傲慢地走到一边去,做出考古的样子,查看着窗台上装着盐巴的钵钵。

之后,李大信的身子就蜷缩起来,肮脏的被子紧紧地裹在她身上,远看去像一条巨大但奇短的蟒蛇,也像一个大大的s造型。

她眼睛依旧明亮,却再也看不出以往的强硬、好胜,嘴角也舒展开去,不再是那两撇撇了一辈子的嘲笑、阴冷和鄙视。她望着窗台,眼光轻柔。她全然不清楚这种光色、神态和姿势,在别人看来,是回光返照,或者是一个强硬之人在死亡之前流露出的怜悯、善意和悔恨罢了,不懂得她这种人的人则以为她认命了。因此,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没任何意义,她只是想看看,然后慢慢地走,到另一个跟现在完全一样的地方去,过她一个人的日子。

一帮人在院子里点上了火纸。

冬天傍晚阴冷的气息将火纸软弱无力的光包住了,火光的态势、力道和颜色,在一些还能洞察人内心的人看来,才是真正的认命。

屋子里,李大信仍然活着,眼睛睁着,而且越来越坚定。偶尔,被子里的身子动弹一下,床就发出一点声响,仿佛耗子活跃时,毫不顾及睡眠中人被惊醒一般。一股股黑色的冷风灌进屋子,使里而混合着香味、霉味和尿屎味的空气变得稍微好闻一些。每当冷风吹到李大信脸上的时候,额上的白头发就猛地动几下,一飞一扬,落到头上或耳上,风一过,它们又聋拉下来,纷披在额上。只有在这时,她看起来很白的脸上,才清晰地出现了皱纹,皱纹纵横交错,隐藏在其间的污垢也能看见,但真正看见的人不多。所有的人都突然诗意起来,让自己或轻或重的呼吸都像一曲哀乐,或长或短的身影都是诗词歌赋,或阴或阳的脸都洋溢着抒情色彩。

火纸继续燃烧着。青色烟雾冲上越来越配稠的黄昏。似乎所有的天宝镇人都闻到了那股混合着火纸和老年气息的气味,他们都在说,李大信要死了。

“真还没见过给活人烧火纸的,真是新鲜事,新气象!”一个官员说。

无一错一首一发一内一容一在一6一9一书一吧一看!

李大信后人和天宝镇人一次次将纸钱扔进火堆,说:“我们这是为她好,让她早点解脱,到了阎王爷那里,不至于没钱花。”

直到第二天黄昏,李大信才咽了气。火纸时断时续地,也烧到了那个时候。

李大信是蜷缩着身子侧卧着死的,就像一个一出生就长着白头发和穿着衣服的婴儿。就在人们要将她抬进棺材时,却犯难了。李大信的双腿是弯曲着的,要是放在棺材里,肯定得躺着,那样的话,姿势难看不说,也不合规矩,说出去又是一桩笑话。她一个后人说,棺材不深,她一躺进去,肯定盖不上,棺材要是合不拢,不吉祥,会影响子孙的前途的。众人便在那两条腿上下功夫,无奈那两条腿十分僵硬,尤其是膝盖,就跟是铁铸的一般,他们使出浑身蛮力,都没能让僵死的两腿平直下去。最后,一个胆大的中年男人跳上李大信的床,抓住蚊帐的横木,站在李大信的膝盖上,猛地踩了下去。一记骨头在折断时发出的清脆的响声后,李大信猛地坐了起来,二目圆睁,腿也直了。

中年男子一吓,重重地落在地上。李大信的身子又轰地一声倒下去,直了的双腿又重新弯曲,大腿小腿与床板组成了一个三角形。

一阵惊吓之后,众人赶紧将李大信装进棺材。抬她的时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大信身子轻得就一个纸人似的,但当她被放进棺材的时候,却又发出极为沉重的声响,致使几个上了年纪的人以为她将棺材给一屁股坐穿了。

李大信的双腿仍旧弯曲着。木匠只得将棺材四壁加高。但就在棺材盖即将盖上的时候,李大信的腿却动了起来,慢慢伸直,她的身子随之也就平直而稳妥地躺着了,但围观者却觉得她像是掉进了万丈深渊似的。

木匠怕了,颤着声线大喊:“快快快,把盖子盖上!”

李大信死后的第二年开春,一连三天让天宝镇人感到兴奋的春雷之后,气温猛升到三十七度,读书人喜滋滋地说这是人体正常体温。更让天宝镇人惊讶的是,伊水上聚集了成千上万的蝴蝶,顺着河道的曲直飞动,成为一道横在空中的长河。欢喜写诗的人说,那是伊水弯曲的时光。知晓风水和地方上掌故的人却说,要出事了。

春雷滚滚后的第三天,突降暴雨,伊水河而骤升,漫过了黄桶树下李大信常坐的那块石板,冲过南门洞,冲进了天宝镇。

夜里,地震发生。

天宝镇安然无恙,李家大院却悉数倒塌了。

暴风雨过去了,接下来便是长久的干旱。李家大院废墟中的水,很快就在毒日头的烘烤中蒸发,一层薄薄的盐巴覆盖在废墟上,闪烁着孤独那不可一世的光与色彩。

(完)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