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卷 - 百年浮世 - 罗锡文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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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卷

第二十九卷当一群穿戴和口音都跟天宝镇人完全不一样的年轻人炕着红旗,喊着口号,大大咧咧地出现在伊水上,欢呼着跳下船,兴奋着瞅着眼前的景致,尤其是那棵巨大的黄桷树突然将他们头顶上的太阳给遮住的时候,他们兴奋得跳了起来,不住嘴地向来迎接他们的公社干部,或看热闹的人,或者李大信询问。

李大信对一个拉着她手的女子说:“都还个娃娃呢,屁股上都还长着青斑。”

那女子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却觉得话中有屁股虽说不文明,却也好玩,便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对身边的同伴嚷道:“这老婆婆真会说笑话。”

有人问:“她说什么啦?”

那女子回答道:“她说我们的屁股都还是青的。”

所有下船的年轻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天宝镇的人也哈哈大笑,但他们的笑年轻来者是不明白的。在天宝镇人的说法中,谁屁股还是青的,即便到了三十岁,也还是个不懂事,没长成人脑壳的人。

李大信很快就从人口中得知,这些看起来快活得不行的年轻人,都是从城里来的读书人,专门到乡下来接受教育,体验生活。

李大信看着公社支书张维世从南门外的门洞里走出来,就跟看到一条巨大的蚕蛹突然从自己结织的茧壳中拱出来一样。张维世自打文革开始,就是天宝镇的头号人物,公社大院里的决策的人物。由于肥胖,说话文雅,走路姿势四平八稳,满脸的横肉虽说给人一种不爽的感觉,但只要看见过他的人,都会觉得那些横着纵着的油腻腻的皮肉,却是为那些永远都不会凋谢的笑意生的,张维世便得了个“笑神”的绰号。只是这绰号含有贬谪之意,天宝镇人看人的笑话,一般不说是“笑话”,而是说“看他杂种的笑神”。这点张维世自然是明白的,但既然绰号是群众取的,说明群众不仅眼睛雪亮,而且有智慧,有态度,是支持他的。但他婆娘却不这么认为,他那个被他私下骂为“烂货”的女人对他说:“你们张家祖坟上冒不出青烟来的,你当你妈这个二钱重的支书,已经顶天了。别人给你取外号,可没安好心,那是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巴不得你死得硬翘翘的。我看哪,还是少干那些没屁眼儿的事情,前几年你们整死了那么多人,老天爷没让你们遭报应,都是你们运气。你要是还长着脑壳的话,就想想我和子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张维世自然不将婆娘和她的话放在心上,道:“少给老子扯这些歪经,现在是文化大革命,老子怕哪个?从古到今,皇帝是天下的王法,地方上的干部就是地方上的王法,老子现在是天宝镇的头把手,就是天宝镇的王法,哪个敢和我作对?婆娘家家的,爬远点,把子女给我管好,把钱财管好,其他的,你啥都不要过问。”

“笑神”张维世径直朝李大世走来,那微笑被一股风带来的灰尘顶到了她眼前。张维世说:“李大仙,今天你也看到了,知识分子下乡来了,公社住房紧张,只好到你们李家,不,不,是国家的李家院子里找住的了。我们决定了,你那间闺房你仍然住,其他的两间和客厅,全部让给年轻人住。你不得有丝毫的怨言,甭说房子,你和我,我们作为人,都是国家的,死了,也是国家的鬼。明白了吗?”

李大信脑子里盘旋着的是伊水河面上的几只鸭子和看起来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飞翔的蜻蜓。这几日来,蜻蜓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竟然齐崭崭地聚集在河面上,与河面保持两三米距离,整个队形也与河面宽度保持一致。这是她想起大炼钢铁时候的蝗虫灾害,那次是上千万上亿的蝗虫将庄稼地完全给吞噬了,现在是蜻蜓,却只停留在河面上空。这让她感到非常奇怪。

张维世并不为李大信根本就不看他一眼而懊恼,他说:“事情就这么定了。我亲自来告诉你,就是给你面子,你是仙人嘛。”说完,脸上的肥肉突然像橡皮筋一样被拉紧一般,嘴里发出刺耳的哈哈呵呵声,整个人一只气球一般滚向了南门洞。

没有人请李大世参加在天宝镇专门为迎接文化大革命开辟的广场上召开的欢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欢迎和动员大会。李大信坐在黄桷树下,耳朵边浮悬的是广场上传来的欢呼声和鞭炮声,眼睛所及处,却是无数蜻蜓。在蜻蜓和河面之间,横着一条白练般的雾岚。河两岸的水田、庄稼地里和树林中,却是无数鸟儿的叫声。有时李大信就会听到从河上漂过的读书人或身后路上某个被河两岸景致搞得文绉绉的人,摇晃着瘦瘦的身子,半眯缝着眼睛,来一句:“真乃优美的田园风光!”或“多么动人的田园交响曲呀!”

年轻人的到来,使天宝镇近十年来的热闹和喧嚣增长了几倍。公社那边虽然极力与城里来的年轻人保持同心同德的关系,但那也只是做给人看的,任何自以为是长了真脑壳的天宝镇人都看得出来,不管是集体出工劳动,还是展开阶级斗争,都是貌合神离。张维世对婆娘说:“老子就是天王老子出生的,他们也瞧不起我。有什么办法呢?这城里跟我们这些乡下人,天生的都不是在一只碗吃饭的。”他那个十八岁的大儿子说:“那就把他们赶走,免得老子看到他们就像咬死他们。你没看出来吗,他们压根就不实在真心到我们这里来。”张维世吓得脸色苍白,道:“我的老先人,这种话你也敢说?他们是城里人,听到你这么说,敢把你押到北京。”儿子冷笑道:“你不是天宝镇的王法吗?李大信那老婆娘是我们这里的神仙,你也是神仙呀。”张维世一巴掌挥过去,年轻人躲开了,他立即又飞出一脚,正中儿子后背,他道:“你以为老子抗美援朝是假的?不是吹,当年老子一脚就踢破过美国鬼子的鸡巴卵子。要不是老子受伤,回来娶了你妈,哪有你看世面的机会?”他婆娘最听不得这样的话,便将儿子拉开,冲到他跟前,道:“就晓得说这些没名堂的话,不就是一家人关起门来说点闲话么?有种的你告到北京去呀?我还不晓得你吗?你跟你那帮喽罗,哪个不是老告密当了干部的?不是我贬你,你真还不如李大信,你即使再长一个脑壳,都赶不上她,她可是比你清醒百倍。”张维世嘲讽道:“你比李大信还李大信呢,这下该对了吧?她是你妈,还是领导?不就一个活得有点长的地主婆吗?老子一根阴毛都可以勒死她。”说完,恢复到笑眯眯的表情。他婆娘道:“你哪里是笑神,其实你就是一个胎神。”张维世道:“只要不在儿子女儿跟前乱说,你随便怎么糟蹋我,都没关系。你们女人再厉害,再糟蹋我们男人,到头来还不是要被我们压在身下糟蹋的?”他婆娘道:“迟了,他们长这么大,可是被你的口水给淹得要死了。”直到有人老报,说住在李家大院的知识青年和武装部的人吵架打架,要张维世干净去处理,两口子才终止了争吵。

张维世并不在乎城里人和乡下人吵架打架的事情,他对属下说,要是城里人能和乡下人和睦相处,那还用搞文化大革命吗?打吧,打死了,就是我的功劳,革命不死人,还叫革命吗?

武装部几个年轻较小的年轻人一听支书这么说,胆子更大了,抓起枪就朝李家大院内院冲去。双方又是一阵狠斗。

张维世却以为拿枪打架和不用枪打架是两回事,便分别给了武装部的那几个年轻小伙子几个嘴巴:“你们妈没给你们生脑壳长心子?拿枪对付的,是敌人,那一群城里人,只是我们不喜欢的东西,但不是敌人。你要他们抓住把柄,把老子告到上面?要是老子不在了,你们肯定被城里人给撕了。”

几个年轻人方才明白过来,将枪扔了,脱下上衣,光着膀子朝内院又一次冲去。住在公社大院宿舍中的知青闻讯杀将过来,将武装部和张维世围在李家外院中,任凭张维世和武装部长软硬兼施,知青们都不退去。

最后,还是李大信将两拨人劝开了。但天宝镇的人却并不这么认为,他们私下里说,那可不是劝开的,而是将他们吓跑的。李大信是老仙女,天上下来的,哪个见不心虚的?

这很丢张维世的面子。在知青们纷纷退走,在山上地头又是喊口号,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的时候,张维世召开了一次公社干部会议,将武装部长、卫生所的干部臭骂了一顿。接下来的几天里,挨过骂的武装部及其他与之相关的人员,与各地的民兵一起,将一肚子的恶气撒在了新抓起来的牛鬼蛇神身上。他们对武装部长和张维世汇报说:“让他们死都还不过瘾,真想炒了他们的心肝下酒。”张维世轻描淡写地说:“不管是他们自杀,还是镇压,都是需要,形势的需要马。知青那边,能管则管,不管则放,上头自有办法。想想,既然要他们下乡来,说明他们根子上是有问题的,上边不可能放任不管。什么叫聪明人?这才叫聪明人?”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折服,一向自诩有能力有胆识的武装部长还认了他做干爹,一时间成为天宝镇的又一大谈资。

知青们的到来,使李大信没白没黑地回想起她的娘家,尤其是嫁到李家后的人人事事。这般一回想几乎要了她的命。当最后一个李家的人从她眼前消失的情形一次次出现在她记忆中时,她才真正意识到,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了。李家偌大的院落,最终只有一间比猪圈大不了多少的屋子属于她,也并没有让她感到被整和被抛弃,但当她越来越清醒的脑子使她不得不回到往事中去时,她不得不承认,什么叫长寿?长寿就是变着法子的死,比短命更让人不舒服。她在伊水开始变凉,听到一队队大雁叫着鸣着飞过天宝镇的上空时,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说:“你可别只想着活到我这把年纪,你该去啃泥巴了。老天爷对长寿的惩罚,就是让他们的子孙全部死去。”那老头子可不想死,当即就道:“你长牙齿,我也长了新牙齿,你长命百岁,我活得比你还长,烂牙腔打脑壳的批话就不要说了,我子孙都还活着,你可不能诅咒他们。他们对我也很孝顺,还给我买新衣服,马上就要过年了。我家里的寿材,也是他们给弄的。”李大信微微地笑了笑,说:“哪个说批话,自己清楚。你这些话哄哄城里来的人,还行,可你也不看看我是哪个?我活了百岁了,可没见过孝子顺女。你就是到了被蛆吃光的那一天,都还说批话,自欺欺人。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可是逃心窝子的话,你听不懂,我改天慢慢给你讲,让你脑壳长出豆芽来。”被自己的话逗乐的李大信站起来,拍了拍那老男人的光头,慢慢朝南门洞走去。

李大信很快就引起了知青们的注意,但一听说她是当地最大的地主婆时,立即又失去了兴趣。当地的一群红卫兵几乎斗遍了天宝镇所有的地主和知识分子,却在最近两三年从不动李大信,使知青们感到好奇,尤其是她已经活了百多岁,让其中一些对养生之道感兴趣的男女,再次想和她接近的念头,但他们同样很快就没了兴趣。

过年时,知青们成天聚集在李家大院,一方面享受着不出工,只管逍遥的快活日子,另一方面,他们唧唧喳喳地议论着下雪了之后该怎么玩耍到什么地方打血仗。他们之所以要聚集在李家,是因为公社大院一走进去就给他们阴森森的感觉。那个对李大信颇有好感,经常和她打招呼的女知青说:“公社大院阴气太重,即使是刚来的时候,天那么热,都是阴风惨惨的。”

李大信想闻到从天宝镇飘来的肉香饭香,却一直没闻到,就只听到知青们不间断的嬉笑和打闹声,到了晚上的时候,欢乐的声响变成了叹息和哭泣。

“大年三十了,也不知道咱爸咱妈身体怎么样?”一个女人哭着说。

众人都去安慰她,最终却跟着大哭起来。

李大信想起地道里藏了很久的东西,便悄悄钻到了地下。地道的储藏室里,食物已不多,但盐巴和用香料塑料布包好的老腊肉,还有一些。

稀稀拉拉的鞭炮在天宝镇上空炸响。李大信听到了孩子们在大街小巷奔跑欢呼的声音,旋及是一只只狗不知是兴奋还是惊恐的吠叫,还有隔壁房间传来来的知青们有一阵没一阵的哭泣声,一抽一抽地,让李大信感到自己的鼻子也要给抽掉,肠子要给抽出来似的。

李大信将一块足有五斤重的腊肉给了知青们,撒了个谎,说是在年前,一个乡下人用腊肉换了她的一副镯子。

“你还有镯子?”那个说公社大院阴气甚重的女子吃惊地问道。

一个女子淡然地说:“奇怪吗?她是什么身份,不知道吗?”

一帮年轻人终于不再哭泣,乐呵呵地吃了一顿香喷喷的年夜饭,之后,他们齐聚在李家大院里,唱歌跳舞,等着下雪。

李大信忍着饥饿,对年轻人说:“天宝镇这地方,几十年都难得下一回雪,你们还是别跳了,赶紧休息吧。”

几个年轻人的性质被破坏,再一想到她是个地主婆,便气势汹汹地吼道:“看在大年三十的份上,就不追究你私自藏腊肉的事情了。现在我们正高兴着,你这等乡下人,懂什么生活情趣!滚一边去!”

李大信脑壳一下子就热了,转眼之间就变成了那个曾经是李家武则天的李大信。她走到年轻人跟前,直视那几个年轻人,用手杖指着他们的鼻子,道:“有妈老汉儿生,没妈老汉儿教的东西,吃了我的东西,屁股上的灰都还没拍干净,就翻脸不认人了。活该你们该到乡下来,活该!你们要真是妈老汉生的,就把吃了的东西给我吐出来!”

一个脑子还算冷静的小伙子寻思道,老天爷,我们和她的年纪相差大概有八十岁吧,我的肺活量都不如她,她竟然还能吼出来。

那个语气淡然的女子毫不示弱地走到李大信跟前,偏着脑袋,轻蔑地说:“不就一块腊肉吗?狗屎一样的食物,要是放在咱们城里,我看都不看一眼。现在你后悔了?心疼了?不干了?再说一遍,这种狗屎东西,放在城里,我都不看一眼。”

李大信立即将手杖挪过来,指着她,道:“那就请你把你肚子里的狗屎给我吐出来!”

那女子口气突然凶狠起来:“李大信,你这个现行反革命!我要告你!”

两个男子也上来,道:“我们是革命的知识青年,你不能侮辱我们!”

那个说公社大院阴气甚中的女子和几个男子上前来,对同伴说:“都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又对李大信说,“你是老人,不要跟年轻人一般见识,他们只是想家了,说了几句气话,你多担待担待。”

李大信转身进屋的时候,道:“我还没老。”

那个看样子是知青中的头的大块头男子敲开了李大信的问,一进门就大声问道:“你家有地窖吧?”

李大信正在吃饭,面前是一碟酸菜,一碗红豆腐和腊肉。

李大信将碗放下,看也不看年轻人,说:“我说过了,我还没老。”

年轻人环顾了一通屋子,想发现角落中有到地窖的入口,但他没有发现,便面露愠色地说:“要是公社知道了今天晚上的事情,你应该清楚后果。”

李大信端起完,手却抖了几下。这几下,使她自己和年轻都察觉到她毕竟还是上了岁数的。但她迅速稳定下来,夹了一点红豆腐,放进嘴里,轻轻抿了几下嘴巴,将它吞下后,才说:“不瞒你说,当年的棒客也没怎么对待过我。”

年轻人受了刺,也没再说什么,便退了出来。

知青们一直到午夜已过,也没看到雪下。他们失望地走进屋子,叹息着钻进被窝,听头儿说起在李大信屋里说的话,便就是不是天一亮就将晚上发生的事情报告给张维世和武装部长。最后他们一致同意,初三才将事情报告上去,因为大年初一初二毕竟是新年的头两天,他们不想因这样的事情破坏了迎接新年的情绪。

过年后,李大信一天比一天感到精力衰退,整天都处于半睡半醒之中,加之阴雨绵绵,李家大院和天宝镇一直处于雨云围困之中,李大信倒有些害怕了,她经常对那个知青中长得最好看的成都女青年说:“天要塌下来了,你看你看,云都挨着房顶了。”

那女知青懒洋洋地看了看房顶,虽说确认老女人没说错,却也被她那神奇搞得很不舒服,心下以为,这人老了,就这么古里古怪的,吓我么?嘴上却道:“四川就是这种鬼天气,一年四季你见过几个晴天?我原以为成都那鬼地方阴天多,人也阴,没想到你们这里比那里还要阴,我的头发不洗,一天到黑都是水水的,你们这里都可以不洗脸不洗衣服不洗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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