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蒋子龙文集第1卷·蛇神》(11)
现在的故事之四
“喂,还在想花露婵?”
邵南孙正坐在星龙公园假山后面回首往事,这一声使他吓了一跳。他睁开眼,见佟佩茹坐在自己身边:“你?”
“对不起,打断了你的好梦,破坏了你对花露婵的回忆和思念。”佟佩茹跟在家里时判若两人,脸上泛着娇羞似的玫瑰色,眼睛漆黑,闪着奇异的火花,大胆而又迷人地盯着他。
邵南孙虽然心里很烦,但不便对一位新结识的人太没礼貌,何况她又是福北地区的公主。随口问道:“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许你来就不许别人来吗?”佟佩茹颇含责怪意味地笑了,“我坐在这儿好半天了。”
佟佩茹有种居高临下的神态。她比佟川更机灵,谈锋犀利,神情自若,多少还带点捉弄人的味道。邵南孙从心里讨厌这种大小姐派头。不知为什么,他对这种女子从无好感。他毫无理由地厌恶佟佩茹那无拘无束的谈笑,哪管她的父亲刚请他吃过饭。但他又是个喜欢斗智、喜欢进行尖锐对话的人。只是在女性面前总有点慌乱,一开始说话放不开。他辩解说:“这个季节逛公园的人不多,再加上今天天气不好,凡躲到这个阴冷潮湿的假山背后来的人,不是最不幸的,就是最幸福的。”
“你是哪一种人呢?”佟佩茹紧追不放。
“我当然是最不幸的这一种人。”
“一个不幸的天才、不幸的成功者,一个被许多人羡慕和妒忌的不幸者!”佟佩茹口气变了,眼瞳里忽闪着激情的火花。邵南孙转过脸来,心里一动:“谁是天才?你挖苦我……”
“你当然是个天才。不论在文艺创作上还是在自然科学的研究上,都是成就卓著,为众人瞩目。我甚至认为你是个幸运的、因祸得福的天才,如果没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也不会有你今生的成就和名气!”佟佩茹过分聪明,脸上现出一种诡谲的好像一切都瞒不过她的笑意。
“您过奖了!”邵南孙突然变得客气、冷淡,连目光也是阴森森的,“佟佩茹同志,看来您是希望再搞一次‘文化大革命’了?
好创造一些像您所说的天才!”
佟佩茹被吓住了,两颊融融发胀。她知道邵南孙误解了她的意思,她的话也确实有毛病,赶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不想惹你不高兴……”她心底的善意透在脸上,复苏了女性的柔媚,泄露了心里某种隐秘的感情,不觉双眸晶晶,射出奇特的光芒。
男人的自尊心,使粗暴的邵南孙也不忍心再伤害这样一个突然变得诚惶诚恐的女性。他放缓语气,讲出自己对“幸运”的看法:“您说的那些所谓成就、幸运,对我毫无意义。人一旦失去了心里那种最宝贵的感情,就失去了生活。像您这样的人是不会理解这个的。”
他说完就把脸转向一边,不再答理她,望着急水如云的星龙河。远山如黛,雾气氤氲。其实,有个女人称他为天才,他的心思也十分舒服,甚至很得意。但他讨厌她的浅薄,他觉得她代表了社会上的一种势利眼。这种势利眼对人的捧抬是没有心肝的,是近视的。鱼目也可以变成珍珠,谁成功谁就是英雄。当初有多少人曾狂热地吹捧过李鹏万?他邵南孙对这一套可是清醒得很。他不是凭借一阵风吹起来的,他是凭自己的本事干出来的。如果他当初被毒蛇咬死或掉下山崖摔死,有谁会知道他,又有几个人会同情他呢?说不定都会说他活该,是罪有应得!如果他是个笨蛋,虽吃尽辛苦却没有成果,人们也早就把他忘记了。至今他仍是个默默无闻的“牛鬼蛇神”!现在拿了奖,有了钱,出了点名,人们都找上来了,包括地委书记和他的女儿……
“怎么不说话了?嗯,你生起气来可真凶啊!”佟佩茹似乎往他身上靠得更紧了,他感受到了从她嘴里呼出的温馨气息。她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轻轻摇着,语气也变得温驯轻柔:“你还在生气?
你很讨厌我,是吗?”
“不,对不起!?”邵南孙浑身像僵住一样不敢动弹,眼晴仍然望着远处的群山,“我常年跟毒蛇打交道,脾气很坏,请你原谅。”
“其实,我就喜欢……也可以说是敬佩你这种坚定强悍的男性气质。我上午也参加了花露婵的追悼会,意想不到你会出场,你的孝服、花圈,你的讲话,你大把焚烧真钱来祭奠自己情人的亡灵……这一切都是那么不同凡俗,忠贞义烈,让人肝胆欲碎!我在后面比你流的眼泪还多。我真羡慕花露婵,如果也有一个男人能够这样对待我,我愿立刻死去!”
“你?”邵南孙受到震撼。佟佩茹的眼里汪着两包泪,她竭力克制自己不让眼泪流下来。额头布满细碎的皱纹,清芳悱恻的面容让人可怜。仔细看上去,她已经不很年轻了。可能是由于会打扮,乍看上去像个小姑娘,原来她刚才那套“见面礼”都是装出来的。现在,一点书记女儿的架子也摆不起来了,倒像个软弱善良的心里盛满不幸的少妇。邵南孙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从我们家出来,我就一直在后面跟着,从花露婵的故居跟到这儿。在你旁边坐了足有半小时,你都不看人家,也不答理人家。我看你想花露婵想得太苦了,无非是想帮你排解一下。可你老是神不守舍,带答不理的。”她把头轻轻地靠在邵南孙的肩膀上,双手抓住他的右手,来回抚摸着。
邵南孙十分紧张。佟佩茹的闯入太突然了,他对她一无所知,更猜不透她这番异乎寻常的大胆举动意味着什么:是真情?是怜悯?还是拿他耍笑着玩?莫非是恶作剧,玩弄他的不幸?这副样子倘若被人撞见如何解释?何况她又是地委书记的女儿。倘若马上把她推开,似乎又太不近人情了,他心里也不愿意那样做。只能用言语试探:“谢谢你的好意。我多年与世隔绝,可能变得跟野人差不多了,不懂礼貌,不通情理。”
“我就喜欢你这个野人。你既然对花露婵那么好,一旦跟别的女人结了婚,待自己的妻子一定也错不了……”她喃喃如诉情话,在邵南孙听来却惊心动魄。这也太大胆了吧?两人还没谈几句话就作这种赤棵裸的表白,这样的女人到底是可敬、可爱,还是可怕、可鄙?她是不是精神上有点毛病?他轻轻地挪开自己的身体,神智清醒地说:
“您好好看看我,四肢有三肢被打断过,脑袋伤痕累累,奇形怪状,又土又丑。您喜欢我哪一点?莫不是心满意足的日子过腻了,拿我寻点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