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蒋子龙文集第1卷·蛇神》(10)
过去的故事之四
省城真不枉有“东方夜明珠”的美誉,到了晚间它是一座迷人的星星城。当天才的大自然把寂寞的太阳赶到地球背面,将厚厚的夜幕撒向东方大地的时候,仿佛把空间的一个个星座也都摘了下来,镶嵌到这座城市里无数个高低不等、千奇百怪的建筑物上。于是这座有名的城市脱去了白日那种单调而干燥的灰袍子,有了色彩,有了层次,有了立体感,变得五彩斑斓、变化万端了。
有光就有影,有明就有暗,太阳对人类的功绩不单是送来了光明,还会带走光明留下黑暗。如果世间只有白天没有黑夜,人类的生活也许会变得更加沉重和不可忍受。当世间拉上了夜幕,人们就更便于排演各种各样的悲喜剧。剧院的黄金时刻到了,演员准备登场……
巍峨璀璨的东方大戏院,雄踞闹市中心。这座奇特古老的建筑,在明信片和导游图上是“东方夜明珠”的标志;到晚间,它是“星星城”的一块瑰宝。楼顶还有一个很高的锥形塔楼,像一枚升火待发的火箭直刺夜空。戏院门前灯火灿烂,人头攒动,语声喧哗,等退票的人很多。他们手举零钱,眼观六路,十分机警地不放过任何一个从戏院门前经过的人。有的干脆守在存车处、汽车站,把住通向戏院的各个路口:“有富余票吗?谁退票?”
很长时间这个专门上演传统戏曲的剧院没有这样热闹过了,今天的演出非同寻常。瞧这戏码子:《拾玉镯》、《破洪州》、《挑滑车》。看演员的阵容,三大主演:方月萱、花露婵、武班侯。前两位且不说,排在第三位的武班俟可是名震全国的文武老生带红净,到哪儿都是挂头牌。他居然还排在方月萱、花露婵两位旦角的后面。可见方、花二人定是非同一般,艺冠群芳了。他们要在“东方大戏院”演出十天,只有前四场是传统戏,后面都是现代戏。群众热情这样高,难道仅仅是出于对这些剧目、这些演员有极大的兴趣?未必全是。
今晚只卖了四分之一的票,其余的做“内部招待”。只要看大戏院对面的广场上那一辆辆小汽车和大轿车,就可以断定那四分之三的观众都是什么身份了。正因为如此,门口上才有那么多人等退票,然而能等上票的人却极少。退票的越少,就说明今晚的戏格外好。头头们都来看戏,更给今晚的演出增加了吸引力和神秘感,使等退票的人越来越多。别的不说,光是“内部招待”这几个字,就具有无穷的吸引力和号召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对“内部演出”、“内部电影”、“内部材料”、“内部报告”产生了格外大的兴趣。中央并没有下个文件不许上演传统戏,可是相当长的时间来,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只演现代戏,尤其是大城市的大剧团。这也许是一种心理感应,用中国人特殊的嗅觉从社会磁场上捕捉到的政治信息,这信息像空气一样弥漫开来,造成无形的约束力。好不容易来了个小城市的但又有名角儿的剧团,而且雄心勃勃地要趁京剧青黄不接的时候,在中国剧坛上夺魁。不论戏迷和非戏迷们,岂能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外地剧团,又不是“外国剧团”,他们就不在中国的政治磁场中生活?他们就没有那种可贵的“心理感应”?不,中国人身上有的他们一样也不缺少。要打响就得演各自的拿手戏,能体现演员水平的还得靠传统剧目。反正不是此地人,演完扒拉扒拉屁股走人嘛!再说头头点了传统戏,不能不演。但不能光为招待头头只演出一场就拉倒。那岂不太露骨,太说不过去了!头头愿看,演员愿演,观众愿看,于是明后天晚上再加演两场。演员嘛,就要把戏做圆满。看传统戏也成了“内部优待”,老戏成了新事物,这叫戏中藏戏,戏外有戏。
“东方大戏院”和社会大舞台同时开演,交相辉映。戏院的铃声响了,分为上下三层、装饰堂皇富丽的剧场大厅渐渐安静下来。紫绒大幕尚未拉开,后台还处在一种混乱和不安的状态之中。没有那种首场演出应该有的激动、热烈、欢悦和兴奋的气氛。这主要表现在三位主演身上。该孙玉姣站在侧幕候场了,扮演孙玉姣的方月萱还躲在自己的化妆室里不出来。每到这种节骨眼儿,就要“前台”邵南孙的好看了。他是全团管事最多、最杂、最忙、最乱、最不讨好、地位最低下的一个人。他职务名为“前台”,实际是集跟包、打杂、跑腿、催场、端茶送水等杂务于一身。有时还得管改剧本、编台词。全团的人谁都可以支使他:
“孙子,递给我大刀!”“孙子,给我勒勒头。”只要是为了演出,他有求必应,他那愉快的性格、宽宏的气量、温文尔雅的幽默的眼光,让人觉得安全可靠。他有惊人的好记性,任何人告诉他的大事小事,从不忘记,到时候一定提醒,决不会误事。他不是唱戏出身,可比唱戏的懂得还多。手巧心灵,别人给这些难伺候的女主演勒头,她们不是叫紧,就是喊松。他勒的头不紧不松,正对各位老板的心思。然而他以顺从的好脾气,掩盖着敏锐的才智、通达的哲理。他很好说话,有求必应,对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顺从。但也会讽刺。他地位低下却不失机智,思想活跃,有时还挺难对付。所以每到这种主角发脾气、火烧眉毛的时候,团长、导演无可奈何,只好让他这个“孙子”出场,往往可以化险为夷。
今天,邵南孙似乎格外振奋,眉宇间老有掩饰不住的喜气和暖意流溢出来。他上身穿一件又宽又长的灰色中山装,袄袖能当水袖使,样子十分可笑。这是为了在袄袖里好吞茶壶,永远有温茶给演员们润嗓子。他这身打扮同他在剧团的末等职务是相称的。唯一不相称的是他的内在气质,挺拔的眉峰,神清气茂的双睛,还有那股与嘻嘻哈哈的外表极不协调的清癯神俊的书生气质。这一切竟然统一在一个人身上,真是不可思议。
他不像团长、导演那样着急,反而安慰他们:“沉住气,还有五分钟呐,我去请。”他伺候主演惯了,摸准了各位主演的脾气,心里有点底。他若是团长,就硬是下令打家伙开戏,方月萱决不敢误场,到时候她自已会跑出来。她是人精,会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场合?会掂不出今晚这场戏的分量?她有几个胆子敢砸今天的台!再说还有个让她牵肠挂肚、对她也挂肚牵肠的丁局长,在台下陪着首长看戏呢……
她只会使出浑身解数,而不会挂牌摔粑子!她这不过是第一次领衔挂帅,摆点谱儿罢了。只要有人请一下,给个台阶,她就会下来的。邵南孙按照自己的揣测,不慌不忙地来到方月葺的化妆室,轻轻敲了两下门,先说了句官话:“孙玉姣上场!”里面无人应声,他轻轻地推开门,方月萱早已化好妆,行头也已穿戴齐备,正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活脱脱一个孙玉姣,姿色撩人,艳美绝伦。邵南孙心里更有根了,她不准备上台化好妆干什么?他轻声说:“方老板,请您上场。”
方月营慢慢睁开眼晴,灵活闪亮的眸子罩上了一层愠怒的冷雾:“孙子,你说这是不是太欺侮人啦?”
“什么事?”
“这个剧团里我挂头牌,海报上排名次是我第一。为什么排戏码的时候让我唱帽儿戏?”
“帽儿戏也是第一。”
“‘放你娘的臭狗屁!”方月萱顺嘴甩出一句唱词,先自格格地笑起来。
邵南孙脸色唰地变了。在剧团里人人可以支使他,瞧不起他,但没有人敢辱骂他。每逢碰到这种带侮辱性的挑衅,他就抬起头,眼睛格外有神地盯住对方。但他没有权利说气话,没有资格跟演员呕气,态度是友善的,语气也照旧是和缓的,他能动用的只有自己的智慧和像眼光同样锐利的舌头:“方老板,戏码的编排是丁局长同你们三位老板当面商量决定的,您怎能一个人临上场了翻车?”
“我知道你心理向着小花,武班侯也不愁没人照顾,就剩下我没人管。”
“给您捧场的人最多,戏码这样排就是丁局长对您的最大照顾。”
“往死里照顾?”“往红里照顾!”
“好你个孙子,连你也瞧不起我,话里话外的寒碜我。你今天不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就不出台!”
“您真是逼得哑巴说话!时间快到了……好吧,”邵南孙看着这个刚走红就被自己的声名弄得有点头晕目眩的女演员,心里有点可笑,想干脆捅开窗户纸,自尊心有时是蠢人的一种堡垒,要毁掉这种堡垒易如反掌。让她今后知趣点,否则往后她会更难伺候。打打她的气焰对夹在她和武班侯中间的花露婵说不定也有点好处:“第一,花老板八岁登台,九岁领衔主演。两次上怀仁堂给毛主席演戏,她坐在主席腿上的照片上过《人民日报》。人家在县剧团时一直挑班。来到福北团以后,她的名字也排在您的前头,多数时候由她唱压轴戏。丁局长爱才,花重金聘来了武老板,论辈分,论年纪,论声名技艺,他都要压您二位一头。丁局长出了一招高棋,按姓氏笔划排名次。您把艺名芳月萱改为方月萱。并由佟书记出面,请你们三位吃饭,在饭桌上提出此事,碍着面子他们都答应下来,您才得以独占鳌头。但大家心中都有数,您也该适可而止。”
邵南孙停住了话头,方月萱脸上涂着油彩,看不清她面色的变化。但那双乌油滴水似的明眸,露出了惊讶、得意和机灵娇嗔的神色,她把团里对自己挑大旗能构成威胁的人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料到还会跳出来一个邵南孙。她平时一点也没留意这个“前台”还有一双如此厉害的眼晴,胆大包天地盯着她,像盖叫天演武松的目光一样动人,仿佛能把人脸上的油彩、身上的衣服撕个净光。她穿着孙玉姣的衣服,索性就摆出一副放恣不羁、无忧无虑的神态,催促说:“快说呀,还有第二呢?”
邵南孙平时很注意掌握自己的身份,懂得开口的时刻,也懂得闭口的时刻。今天似乎说话太多了,对一个会演戏的人不应该揭穿幕后的一些事情。但事已至此,只好说下去:“地委佟书记今天也特意赶来看戏,在这儿正开着全国农村工作会议,今天晚上他请了部分省市的领导人来看戏。如果对我们的戏反应很好,明后天他也许请中央领导人和全体参加会的头头们来看戏。这些首长都上了年纪,精神不济,'很可能只看前半场,中间休息的时候就撤了,把您放在压轴给谁看?”
“臭孙子,你可真会哄人。”方月萱吃吃笑了,喉咙里含着动人的甜美的声音,“好,再说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