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蒋子龙文集第1卷·蛇神》(9) - 蒋子龙文集 - 蒋子龙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都市言情 > 蒋子龙文集 >

第九章《蒋子龙文集第1卷·蛇神》(9)

现在的故事之三

红楼剧场里晚上还有演出,福北地区京剧团排出了最强的阵容,名角儿们贴出了最拿手的戏码,连演三天,庆祝武班侯重返舞台。他在监狱里被关了九年,这是出狱后的第一次登台亮相,方月萱心甘情愿为他唱一出垫底儿的戏,谁叫人家多受了九年罪?死的人不算,在活着的老演员中大概就数武班侯受的折磨最多。死里逃生再登场,大喜大贺。这里白天哭死的,晚上庆祝活着的,或悲或笑,都是人之常情,世间常事。

剧场的工作人员要打扫干净前厅,撤走花圈和灵堂布置,恢复剧场轻松愉快的气氛,准备迎接观众。年轻的售票员很不情愿地把一个个大花圈搬到后面去,这并不是她份内的事,况且老摸这些献给死人的东西总是不吉利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给自己带来晦气。她不跟着干又不行,只好用消极的办法表达自已的情绪,像个恶劣的搬运工人进行“野蛮装卸”那样把火气撒在花圈上,摔过来扔过去,稀哩哗啦。有些纸扎的花圈散了架,纸花纷纷脱落。周凤起、吴性清这些花露婵追悼会的领导人物,在旁边看得心疼。花圈是从殡仪馆租来的,用完要归还,碰坏要赔款,再说明天还要用它伺候别的亡灵,都摔坏了怎么办?他们只好停止关于下一场追悼会的研究和筹备工作,过来帮着搬花圈,让姑娘去搬中间那一对用真花做成的花圈和花篮,那是邵南孙私人献给花露婵的,摔散摔坏都没有关系。售票员带着一种胜利的冷笑,迈着跳舞般的步子走向灵堂的中间。她喜欢这些色彩斑斓,幽幽送香的鲜花,真可惜做了花圈。

大厅里劈哩啪啦的声音不知惊动了哪方神灵,也许是花露婵的芳魂不散。当姑娘走到花露婵的遗像前想搬动花圈时,突然惊叫一声,慌忙后退,摔倒在地板上,众人围上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姑娘惊魂未定,一边往后挪着屁股,一边指着花圈叫喊:

“蛇,毒蛇!”

周凤风起等顺着姑娘的手指望去,从邵南孙送的花圈上和花篮里挺立起四五条长虫。粗如手杖,周身披着棋盘样的花纹,尾部藏在鲜花丛里,前半截身子探出一米来长,凶恶地扭动、旋转。那扁而尖的脑袋昂然翘起,像弹头一样瞄准了想搬动花圈的人们,嘴里发出“咝咝”的声响,吐射着火焰般的毒信,随时都可能对人发起闪电般的攻击。大家都倒吸一口凉气,根根头发梢儿都立起来了。一种厌恶的恐惧、恐惧般的厌恶,使大家身不由已地倒退数步,周身生出一层鸡皮疙瘩。吴性清扶起女售票员:“咬伤了没有?”

姑娘摇摇头,心有余悸地又后退几步。福北城离铁弓岭不过数百公里,人们对毒蛇的传说听得太多了。谁能断定这不是毒蛇呢?光凭那样子就够可怕的了!姑娘担心地说:“它们会不会爬下来?”

吴性清说:“大概不会,要是能够爬下来的话,它们恐怕早就不在花圈上呆着了!问题是它们怎么会藏在花圈里?是有人故意放上去的?”

周凤起接过话茬儿:“这还用说,肯定是邵南孙故意把毒蛇藏在花圈和花篮里的!”

吴性清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里面莫非还有什么讲究?

是一种礼仪,或者能表达一种特殊的感情?”

周凤起生气地一挥手:“什么都不是,就是恶作剧,出风头,戏弄人!”

吴性清摆摆头:“他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周凤起不想跟他讨论邵南孙的动机,他关心的是现实:“不能让死人的阴魂破坏晚上活人的演出,必须尽快把这些倒霉的花圈、花篮、花露婵的遗像等彻底打扫干净。现在能够拿走这些东西的只有邵南孙,他到地委书记家里吃饭去了?”想到这一点周凤起心里的火气就往上撞,佟川为什么要请这个小丑吃饭?看他中了奖,还是想到他的山上去吃蛇肉、喝蛇酒?周凤起同邵南孙之间并无多少私人恩怨,他说不上为什么就是不喜欢邵南孙。以前厌恶他的孙子样儿,现在讨厌他的狂傲劲儿,他的性格、他的气质、他的谈吐和一投足一举手,甚至连他的遭遇都使周凤起看着不顺眼,感到不舒服。佟川对邵南孙的态度更使他不解、不安和气愤,也许还有一种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的隐隐妒忌。这实在大可不必,邵南孙不管闹腾得多厉害,也不是他的对手,对他不会有任何妨碍。不论现在或将来,姓邵的都不可能对他构成什么威胁,顶多就是对他不够尊重,当众给他一点小小的难堪,就像在今天的追悼会上一样……正因为如此,他不愿意亲自去找邵南孙,甚至不想再看到他。别的人去又怕搬不动邵南孙,只好麻烦老夫子:“老吴,请你辛苦一趟,到佟书记家把邵南孙找来。”

吴性清看看表,有些为难:“这时候去恐怕不合适,人家说不定正吃饭,而且又是佟书记请客,我们不便去打搅吧?”

“他吃饭不能耽误,晚上的演出就能耽误吗?他吃完饭要走了怎么办?到哪儿去找他!武班侯是好惹的角儿吗?今天又是他卖力气要好的日子,前面摆着花圈、设着花露婵的灵堂,他要嫌丧气临时摔耙子凉了台怎么办?怎么向观众交待?再说佟书记晚上也要来看戏,他要怪罪下来我们担当不起。如果观众再被毒蛇咬伤,那就更把乱子闹大了!”周凤起的话像连珠炮一样,把满肚子火气全发泄到吴性清的身上,好像制造这场恶作剧的不是邵南孙而是吴性清。

论资历,吴性清可比周凤起老得多,论职务也是堂堂文化局副局长,和周凤起只是正副之分,但在周凤起面前仍然是个受气简。他反倒来安慰周凤起:

“你先不要着急,我这就给佟书记家里打个电话……”

“这就是福北第一号人物的家!”——邵南孙头回在领导人家里作客,不无新鲜感,古老的小楼,高大宽阔的房间,厚重结实的门窗,奇怪的建筑结构,楼道七扭八拐,房屋奇形怪状,看似无路可走,实则门门相通。他看不出这座小楼有几层,也找不到上楼的楼梯,更不知道佟川住着几间房,是一层,还是整座小楼全归他?神秘,幽暗,如果没有保姆头前带路,他真有可能连大门也摸不着。

佟川在客厅里等他。这是一间敞亮的圆形大房子,想不到从外表看来很不起眼的小楼,里面竟有这么漂亮的大厅,可以举办五十人的舞会,也可以在这里开一台戏。地委书记所以喜欢这幢古怪的小楼,可能就因为有这间大厅,随时都可以把演员叫到家里来为他一个人唱戏。他坐在家里就能看名角儿表演。以前关于佟川和女演员们的种种传说,大概就发生在这间房子里。邵南孙感到别扭,心里不自在,追悼会投在他心里的暗影还没有消失。他一回到福北才发现自己心里藏着强烈的复仇的欲念,面对过去的同事,大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感党。花露婵活着的时候,他对任何人都不妒忌。现在,对所有跟花露婵有过接触的头面人物都怀疑,对所有活下来的人,特别是那些整过花露婵、喊过口号、举过拳头的人、怀着一种深不可测的僧恨。这仇恨像股暗火,时明时灭,他克制着自己。他怀疑也许是自己多年在大山里自由散慢惯了,走进领导人的家门处处都党得不随便。脚下的老式地毯已经发硬,色泽暗淡,图案模糊。临窗摆着一张大办公桌,桌上堆着书报、文件和电话机。高背皮椅子后面有一个紫木书架,看来这间屋子是佟川的书房兼办公室。与办公桌相对的是一溜大沙发,墙上挂着几幅本地名演员的彩色剧照,当然不会少了花露婵的。邵南孙很想走过去仔细端详一下,他抑制住心里的冲动,身上那股莫名其妙的不舒服劲儿更强烈了,暗火在燃烧,火星在迸射。他很想当面问问佟川,花露婵是不是也往他的怀里躺过,他是不是曾占有了花露蝉的童贞?在花露婵活着的时候,邵南孙从没有想过这件事,对花露婵从未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怀疑。如果他怀着现在的这种想法,又不要命地去追求她,岂不成了一个卑鄙虚伪的小人?岂不最大程度地亵渎了花露婵纯洁的感情?现在她不在人世了,他却根据“文化大革命”中大字报的内容胡乱猜测。他对自己的卑下和无聊感到震惊,却又不能自已。这不仅仅是出于男人的妒忌,也不只是一种报仇心理,更像是一种疯狂的变态。他不怀疑自己真正获得了花露婵最宝贵的感情,她的一切(包括身体),是无比圣洁和高贵的。他俩在正式举行结婚典礼之前,他没有权利、也决不允许自己鲁莽地侵犯圣物。以至于他永远失去了事实上做她丈夫的机会,也可以说是做个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的机会。他不后梅,实际上这也不是应该后梅的事情,以后发生的一切并不取决于他们俩。但,事后他听到的一些谣传,令他震怒,他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些她所不爱、也并不真正爱她的男人却碰过她的身体……

“老邵,你怎么老愣神儿?你要是喜欢就把小花的这幅剧照拿走。”地委书记把糖盒、桔子等一堆小食品推到邵南孙跟前。

“不……”邵南孙想不透佟川请他来吃饭的真实目的,心存戒备,一时无话可说。就这样干坐着又太难堪,只好拿几句废话来搪塞,“你的身体还不错?”

“不行喽,浑身都是病。我所以能大难不死,就靠精神乐观,生来不爱看悲剧。”佟川确实已走近了老年期,只有眼睛还保持着他特有的骄傲和多疑,仍然喜欢俯视一切。尽管他在邵南孙面前谈笑风生,亲切随便,邵南孙仍然觉得他们之间有很大的距离。不禁脱口唱了反调:

“可惜,人间真正的喜剧太少了!闹剧和悲剧倒是很多……”他险些没有说出——你佟川焉知自己不是在一场悲剧里扮演一个角色?而且还没有演好。

“老邵,算了吧,你也不要再演《苏武牧羊》了。回到福北来,该演一出《大登殿》了!”

“我回来干什么?”邵南孙装傻,他心里可很明白,佟川要跟他进行实质性的谈话了。

“专门搞创作,如果有兴趣还可以兼做一点文化局的领导工作。”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