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蒋子龙文集第1卷·蛇神》(8)
过去的故事之三
不管你问什么,任台下的群众随便叫喊和呼口号,他就是不答腔,不理不睬。这可着实激怒了大会主持人黄烈全,他认为佟川的这种沉默,就是对造反派的最大蔑视,当着百万群众让他下不来台,藐视他现在的地位和权威。一开头就碰上这样一个大死钉子,还怎么提问下边的“牛鬼蛇神”?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也不便使用武力,他只好在音调、音量、语气和用词上,尽量表现出自己的权势和力量:
“佟川,你为什么不吭声了?是聋了,哑巴了,装死,要赖?平时你的威风呢?你不说话是不是就等于低头认罪,无言可答地默认了全部罪行呢?瞧你这个熊样子,骨头就像一根奶油冰棍儿,看着很硬,一烤就化。你平时就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是个脑子里一大二空的当权派。我知道你,这会儿你心里除去发抖,一个词儿也找不到了,大概连自己姓甚名谁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台下台上发出一阵哄笑声。
这的确刺激了佟川,他闷声闷气地说:“你把话简递给我,我就讲话。”
黄烈全一征,他显然是低估了佟川。这个图画般的巨人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为什么总觉得现在的当权派都是草包,一打就倒,不打也倒呢?可能是受了大字报的影响。虽然他自己也编造大字报,对大字报上的揭发并不全都相信,但不知不觉还是用大字报的尺寸量人度事。眼下有一句最时髦的格言,“谎言重复一千次就变成真理”——真是一点不假,不仅相信别人的谎言,有时连自己说出的谎言也深信不疑,要不还叫造反派吗?他只是个京剧团里的末流演员,在任何舞台上都没有占据过中心位置。今天在这个“政治舞台”上他虽然处于主宰的地位,但精神上和智力上仍然不能跟他的俘虏——佟川相匹敌。他猜不透佟川会耍什么花招,把话筒拿过去不大保险,谁知佟川会对群众说出一些什么话。他和李鹏万的老底儿都在佟川手里抓着,万一他当众抖落出来,大放厥词,如何收场呢?这才叫麻秆打狼一两头害怕。不给他话筒也不好,表明自己心虚胆怯,而且台下的群众一股劲叫喊:“听不见,叫他大点声!”
李鹏万早就对黄烈全自作主张地改变大会议程憋着一肚子气,他看出黄烈全是想借着出“牛鬼蛇神”的洋相让自己大出风头。如今见大会被卡壳了,气氛被破坏了,他用威严的、十分不耐烦的口吻命令黄烈全:“把话简给他,他敢放毒,我们立刻就消毒!”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台下黑糊糊一片,挺有气派的主席台兼批判台,也只能看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在黄烈全为佟川挪话简的时候,广场上的电灯突然间全亮了,人造的“小太阳”把广场照得比白天还亮。十六个三千瓦的探照灯,从不同角度照射着主席台及其附属的批判台,显得格外突出、庄严。
佟川冷不防从背后抽出自己的双手,一托胸前的木牌,挺直了腰身,硕大的头颅也抬起来了。他体形巍峨,目深眉耸,站在台子上格外显眼。黄烈全大声斥责他:“低下头,向人民请罪!”
“你们这是侵犯人权,破坏党中央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方针。在广大人民群众面前,你们为什么不敢平心静气讲道理?我是地委第一书记,是省委管的干部,党没有撤我的职,你们没有权力这样对待我!”佟川突然变得强硬了,话音带着浓重的山东腔,严厉而又干脆。
“佟川,你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别再摆你的官架子了!你现在是造反派管的黑帮,是个臭不可闻的走资派、民主派!”黄烈全并不怵头辩论,何况对手还是个阶下囚。
“我是民主革命派,不错。我还参加了民主革命,这是我的光荣。你参加了啥革命?你什么革命也没参加!有什么资格教训共产党?”
“我参加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是响当当的造反派。打倒走资派佟川!”黄烈全突然喊起了口号,一喊口号就最有理,也最有力量。
站在佟川身后的两个壮汉,立刻对他实行造反派专政,各人拧住他一只胳膊狠命往上抬,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拚命往下压。佟川像一头被砍掉脑袋的大鸟,张开两个翅膀做最后一下挣扎。这不叫武斗,可是比挨打还难受。造反派管它叫“坐飞机”。想动一下身子都办不到,不老实也得老实。黄烈全得意地把话简挪到第二个“牛鬼蛇神”面前,有佟川的榜样摆在那儿,他更加有恃无恐了:“石恒泰,你说吧!”
“我叫石恒泰,原是地委书记兼福北市市长。我是一个犯了严重错误的人,在这次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对抗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执行了以刘邓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使自己走向了反面,成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变为历史的罪人,我完全接受革命群众对我的批判。”
石恒泰沉着冷静,用词准确流利。他几乎是用一种公事公办的、不卑不亢的语调给自己戴了一顶很大的帽子,这顶帽子大得足以把全中国的所有干部都罩进去。他自己在这空空洞洞的大帽子里反而不觉得很难受。因此他不像是给自己上纲上线,倒像是在批判另一个人。
身后的两个看守立刻放松了拧着他胳膊的手,这是对他刚才那番自我批判的奖赏。他的衣着不像佟川那么随便,一身质地考究的蓝色中山装,颇有学者风度。只是身材不高,一低头弯腰,就使人看不见他了。
“牛鬼蛇神”们的大亮相,越到后边越有意思。用造反派的话说:有的像茅房的砖头——又臭又硬,死不招供。有的则软得像滩泥,怎么捏都行,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错全往自己头上扣。.有的像疯狗,速住谁咬谁,当场反戈一击——揭发站在旁边的佟川和石恒泰,痛心疾首地表示回到正确路线上来。也有的如同上了刑场,脸色蜡黄,双腿瘫软,没有造反派架着就站不住,痛哭流涕,精神错乱,说话驴唇不对马嘴……
轮到文艺界的知名人士作“自我介绍”时,五月广场变成了露天剧场,群众时而凝神敛气,时而哄场大笑。
文化局长丁介眉,完全成了个木头人。任你软也好,硬也好,激将法也罢,辱骂和恐吓也罢,他似乎一概没听见,死活不说一句话。看守揪住头发提起他的脑袋,见他耷拉着眼皮,牙关紧闭,神情木然。给他驾起了.“飞机式”,他也不挣扎、不较劲,仿佛他身上的每一个零件,都可以由别人随意摆布。一男一女两个中学红卫兵,抡着皮腰带跳上台子,冲着丁介眉一人一句,灵舌利齿地像说对口词:
“你不要装死躺下!”
“你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你写了一首歪诗叫《井冈山颂》,编进我们的课本,毒害青少年……”
“老师让我们背,背不下来还罚站。你是罪魁祸首!”
说着说着,便抡起皮带,打一下问一声:
“你还写不写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