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蒋子龙文集第1卷·蛇神》(7)
过去的故事之二
福北地区所在地一福北市,是个有八十多万人口的三流城市,历史上可曾有过这般骚动、出过这么大风头?不,没听说过!
反正福北县志上没有这方面的记载。当初这个地方起名叫“福北”的时候,只是星龙河上一个小码头,以后发展成福北县。改名“福北市”,是解放以后的事。历史上一次次改朝换代,这座小小的古城只是随风倒,这里没有摆过具有历史意义的战场,更没有爆发过曾改变过历史进程的事件。抗击异族入侵,这里不是“桥头堡”,外国人侵略中国,也不把福北当做一块肥肉。国亡,福北跟着受辱:国兴,福北跟着沾光。即便在解放以后,福北城也像本地的农民一样憨厚、善良、古朴,历来在全国的政治棋盘上不走前也不落后。虽经历过种种轰轰烈烈的运动,却从未拿过“金牌”,出头露脸的事很少轮得上福北人。在经济建设的赛场上,更是成绩平平,从未创造过震惊全国的纪录。这样一个闭塞的、勉强能随上大流的城市,有时赶着不走打着倒退,有时进一步退两步,如今何以变得如此红火,像个即将爆炸的火药罐呢?坐落在福北市中心的五月广场上,搭起了一个巨型主席台(谁知道呢?也许是检阅台、辩论台、批斗台……),仿照天安门城楼的样式分上下两层,共十三个梯级。面对主席台,挤站着据说有百万之众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大军”。福北市总共只有八十多万人,哪来的“百万大军”呢?福北市地处福北盆地的中心,那百万大军中的很大一部分想必是从四郊八县赶来的农民队伍。这真叫全城空巷!广场上红旗猎猎,人声喧沸。步枪和棍棒林立,像一片掰走棒子、擗掉叶子的玉米地。而用竹竿挑着的一块块五颜六色的布——则是各个山头的旗帜,活像驱赶和吓唬麻雀的幌子,骄傲地挺立在一块块田头。大军的身上穿着颜色差不多、式样也差不多的棉衣,像玉米地里套种了一片黑豆。而人们头上戴的棉帽子、皮帽子、竹子和柳条编成的安全帽、塑料头盔,则使这片骇人的庄稼地显得不伦不类,增加了一种神秘的恐怖感。……
远处的铁弓岭,莽葬苍苍,云雾层叠。它本是福北城的屏障,如今却铁青着脸,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座要发疯的城市。广场后面的星龙河,则水急如云,像一只受惊的免子,匆匆而逃。
苍白的太阳,终于从烂泥般的云块中挣脱出来,抖擞光芒,驱赶着惊惧不安、驻足不敢游动的乌云,抚慰着紧张激动的人群。然而,它的万条金线却像霜雪一样严酷、强烈,没有给人们增加温暖,却像铁钳子一样夹住了人们的皮肉。人们脸上的肌肉仿佛早被寒气冻住了,笑神经失灵。可是大家偏偏想笑,该哭的也笑,该诅咒的也笑,何况还有许多确实该笑的事情。广场上有大笑、狂笑、强笑、苦笑、奸笑、冷笑、假笑,惟独缺少从心里自然流露出来的真诚而和善的微笑。
人们的神色不是麻木,不是冷漠,更不是迟钝;相反,倒显得过分敏感和机警。人间显然不是在办喜事,可也不像是办丧事,像房子起了火,像有人要跳河,像得到了大地震或龙卷风的预报,像等待一场战争的爆发……空气紧张得划根火柴就能燃烧起来。
人人怀着戒惧之心,惶惶然,愤愤然,强烈的好奇,热切的希望,复仇的快感,无谓的担忧,在每个人心里都凝聚成-一种巨大的刺激和震动,外表却又沉静得可怕。人们的身上唤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肆无忌惮的狂烈,却又遮遮掩掩。大家都在等待着,但是没有几个人知道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更没有人能说得清今天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笼罩在恐怖和神秘色彩中的等待更激动人心。人群从上午11点钟就在广场集合,站了整整有三个小时了,大家都盼着那新鲜的、重要的、伟大的、或许是倒霉的时刻,快点到来。
下午2点钟,一些威风凛凛的人物,陆续地登上了主席台的最高一层,五月广场登时安静下来。
走在前面的那个是谁?坐在中间的那个是谁?哪个是李鹏万?
他是“枪林通造反纵队”的司令啊!
人们抬起脚跟,扬着脸,往前挤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激情涨满了“造反大军”的胸膛。社会只推崇成功者,谁得势谁就是英雄。善良的老百姓对英雄人物总是怀着敬畏和好奇心的。不管阿猫、阿狗,一旦成了名人,就不愁没有崇拜者。
有人对着话筒吹气、试音,从包围着广场的几十个高音喇叭中传出刺耳的“杀杀”声,这声音同时又通过几百个高音喇叭响遍整个福北市,再经过几千个高音喇叭传遍全地区十一个县、近万个村庄的街头巷尾、锅台炕头。声音——是精神大战、灵魂博斗中最有力的武器。这个主持会的人是谁?
他是京剧团“炮声隆造反队”的头头——黄烈全,演武生的。他们造反队武斗出名,个人身上有功夫,敢打、会打、不怕死……
“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同志们,现在我郑重宣布一”黄烈全声音粗嘎,近似呐喊,再加上有强大的电流和高频率扬声器助威,震耳欲聋,“福北地区、福北市工农造反总司令部成立大会,现在开始!”
突然从主席台的另一侧站起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口号员,带领百万群众振臂高呼: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造反有理!有理,有理,就是有理!”
……
口号声如暴风骤雨,铺天盖地。造反战士被激励得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第一项,高唱《东方红》。”
闹了半天才开始第一项议程。歌声激荡飘扬,如同溟濛大气,充塞海天。
“第二项,请福北工农造反总司令部第一负责人李鹏万同志讲话。”
“当当当……”黑糊糊的旧闹钟打了十下,像敲击破铜盆,声音是那样难听,让人泄气。
蔡奇珍忽然哭了起来,又怕吵醒熟睡的孩子,赶忙用手掌捂住自己的嘴。这个二十六岁的年轻女人,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哭得这般伤心。是因为痛苦?她感到痛苦吗?是的,也许有过感到痛苦的时候,那还是几年前,丈夫正得势,把着运输公司的调度大权。有一天,李鹏万第一次把他新勾搭上的姑娘带到家里来,就在这张床上,当着她的面……
她先是被吓傻了,继而一种烈火般的妒忌,烧得心肺嵫嵫冒烟,仇恨摧垮了她的理智。她想下床去拿菜刀,要么把奸夫淫妇砍死,要么让他们把自己砍死。其实,她什么事情也做不出来,她的双肩被丈夫紧紧抱住了:“奇珍,别冒傻气,如果我不把你看成是天下无二的好老婆,什么事都不愿瞒着你,能把她带到家里来吗?如果你不让我们在家里干,我只好领她到外面去,万一被人抓住,闹得满城风雨,甚至把我送进监狱,对你有什么好处?于你脸上又有什么光彩?公司里谁不知道你不光人样子长得漂亮,心也好强,顾头顾脸,你受得了人家的嘲笑吗?如果你自己嚷嚷出去,夫妻翻脸,有现成的女人等着我,你呢?”
“你骗了我,在你眼里根本不拿我当人看,往后叫我还怎么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