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蒋子龙文集第1卷·蛇神》(6)
现在的故事之二
已经官复原职的地委书记佟川,出人意外地也来参加花露婵的追悼会,后边还跟着专员石恒泰和地委组织部、宣传部的几个干部。花露婵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面子?她的追悼会为什么规格这么高?她生前也未必享受过如此特殊的政治荣誉。佟川在重新成了福北地区的第一号人物后,从不轻易在公开场合露面,与那些东山再起后迫不及待地登台亮相,不放过任何一个出头露脸的机会,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已官复原职的人正好相反。就连1977年省里来人特为他召开的平反昭雪、恢复职务的群众大会,他也拒绝参加。他肚子里还有火气,“文化大革命”把所有的人都彻底搞臭了。灵魂大展览,政治上和生活上的隐私大暴露,各式各样的传闻在人们的心里还记忆犹新,有假的也有真的,无从分辨,谁也不能钻到群众的心里把它挖掉。不管你召开多大规模的会议,能把这样的“反”平掉吗?谁也没有办法给每个人掉换一个新的脑袋,也不能让群众一下子都失去记忆力,忘掉那不光彩的十年!佟川有自己的打算,自己的办法,想请他参加的活动他不一定来,不准备惊动他的事情他说不定倒来了。
他老了,身子胖得像一尊弥勒佛,“文化大革命”把他整胖了。这个结果不要说那些整他的人始料不及,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身上的松肉增多了,并不标志他因祸得福,反而告诉人们他已经明显地进入了人生的秋天,只有那双眼睛还透着冷峻和傲慢,头高高昂起,望着花露婵的照片,神色庄重而威严,充满着一种连他自己也未必理解的崇高而又严肃的感情。嘴里似乎念叨了一句什么话,但谁也没听清他究竟说的是什么。周凤起赶紧迎上去,让他们这群地委的领导人站在花露婵遗像左侧最突出的地方。佟川摘掉帽子,满头蓬松的白发,仿佛竖起一面让人敬畏的旗帜。许多人凑过去跟他握手,向他致意,恭恭敬敬地说几句不咸不淡的客气话。他的胖脸突然变得严厉而冷峻,不愿应酬那些特意来亲近自己的人,也许是不愿在这样的场合喧宾夺主,冲淡追悼会的气氛。他问周凤起:“通知她的亲属了吗”
周凤起:“通知了,但没有人来。”
“为什么?”
“花露婵没有兄弟姐妹,生前没有结婚,因此没有一个同辈或晚辈的亲属……”
“她的父亲呢?花啸天花老先生呢?”
“他在农村,我们写信去了,没有回音。”
“你应该亲自坐车去接,去请!”佟川勃然变色,他官复原职以后脾气大变,像霹雳一样暴躁易怒,“你们为什么还不把花啸天接回来?给他恢复名誉,落实政策?”
周凤起不敢争辩,脸色灰暗,好像在给自己开追悼会。站在佟川旁边的石恒泰,则像戏台上的小生一样优雅,赶忙打圆场:“老周,没有请来花露婵的亲属是重大疏忽。这么隆重的追悼会除去祭奠亡灵,寄托活人的哀思,还对死者亲属是个很好的慰藉,何况花啸天原来就是你们文化系统的人。好了,时间到了,先开会,以后再想办法补救。”
周凤起站到扩音器前,用过分缓慢和凝重的声调宣布追悼会开始:“同志们,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在这里悼念花露婵同志——”
异常安静的大厅里忽然出现一阵骚动,凝神肃立的人们都扭头向后看,并自动在中间让开一条路。从大门外来了一个男子,全身披重孝,白布勒头,肥大的孝袍,老长的白腰带,飘飘甩甩,裤脚和蒙着白布的鞋上溅满泥点。左肩扛着一个特大的花圈,右手托着个脸盆,盆里放着个花篮。他的花圈和花篮跟大厅里摆着的那些用纸花扎成的花圈不一样,全部用真正的鲜花做成。支架是两根正直挺硬的小杉木,圆型骨架则是用坚贞不屈的梅花枝和肃穆的松柏枝扎成,配以悲伤的白杨叶、庄严的铁树叶和象征爱情的梧桐枝叶,中间是四朵清白无邪的荷花,四朵高洁清幽的兰花,四朵姹紫嫣红的牡丹花,?四朵绰约如处女的闺秀海棠。四周点缀着纯洁的百合,生死与共的黑桑,天生丽质的红茶花,象征初恋的紫丁香,以及杜鹃、萱草、并蒂莲、茉莉、芍药等各种各样的名花异草和奇叶。花篮是用象征依恋和怀念的柳枝编成,篮中花色的搭配和花圈又不一样,全是叫不出名字的奇奇怪怪的野花野草。这样一个花圈、一个花篮,再配上来者那一身雪白的孝衣,极大地刺激了整个死气沉沉、颜色单调的大厅。叶萧萧,花依依,幽香飘飘,花朵上甚至还带着露水,真像含着泪珠。
他是谁?哪来这样一个为花露婵披麻戴孝的人?猛一下大家都认不出他来,却被他的装束和脸上的神色镇住了——那神色绝望而残酷!他在门口征了一下,眼睛直瞪瞪地望着花露婵的照片,然后急步穿过大厅,走到前面。他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好像大厅里没有一个活人。毫不客气地把别的花圈移开,让自己的花圈摆在正中间,将花篮也安放在供桌上。随后退二步,冲着花露婵的照片跪下去,磕了三个头。站起身走到死者亲属应该站的位置上,面对大家,目光扫视着众人,那眼神冷得让人发抖,就像医生走进了停尸房,望着-一堆尸体,整个大厅里的气温立刻下降了十度。
他身材威武有力,脸色黧黑,好像长年累月被强阳光把皮肤烧焦了。头上未留长发,那一圈白布并不能遮掩他脑袋上那几块明显的大伤疤,七楞八角,更显威严。
“他?!”人们差一点没有叫出声,“邵南孙!”
他怎么老成了这个样子?好像有五十岁了。十年前被“遣送”铁弓岭的时候,不还是个小伙子吗?咳,他算是花露婵的什么亲属?
多少知道一点内情的人,都为他感到尴尬。以前曾有过一种谣传,说他和花露婵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不管真也好,假也好,一头热也好,两厢情愿也好,事情已过去了,苦头也吃够了,对方又不在人世了。那个年代的许多事情现在没人当真了,真的也假,假的也真,他何苦在这种场合还要露面呢?岂不是不打自招,给死者抹黑,给自己找病吗!人间的事真是不可思议,他是傻子还是疯子?
邵南孙的突然出现,使在场的一些文艺界的头面人物和知名之士,感到恼怒与不安。邵南孙使这样一个隆重的追悼大会变得不伦不类了。他如果悄悄地站在人群里,本没有什么。可他偏偏这样打扮,这样大胆,还大模大样地站到亲属的位置上,怎么办?周凤起本来就因追悼会的仪式被打断而闷着一肚子火气,现在更火了,他瞪起眼珠子问副局长吴性清:“是谁叫他来的?”吴性清摇摇头,他怎么会知道呢?讣告又不是他散发的。但他小声提醒周凤起,赶快进行下面的程序,早完早散;越是这样发愣,大家就越会感到别扭。
周凤起为遮掩自己的窘态,宣布奏哀乐,向花露婵默哀三分钟。他则低着头打主意,后面还会出什么事?该亲属讲话的时候要不要邵南孙发言?他要强行讲话怎么办?邵南孙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花露婵呀,你要是在天有灵,就保佑自己的追悼会圆满结束!
“……十载血火,人而鬼也,途穷天地窄,世乱死生微。然而历史终有公论,沉冤得雪!你死而不亡,‘生则天下歌,死则四海哭’……”
吴性清写悼词的时候下了功夫,他不是用空洞无物的颂词、千篇一律的套话为死者唱赞歌,而是针对花露婵的命运,又加进了他自己对国难民艰的感慨,悼词哀惋深沉、真挚感人。他自己读着读着也声泪俱下?
周凤起则趁大家都沉浸在悲伤之中,悄悄地转过身子,看清了邵南孙送的花圈上的白色缎带——
露蝉未婚妻,千古!
在失去您之前我不知道什么叫不幸。愿您灵魂不要安息,伴着我,看着世间,直到把我招回您的身边。
未婚夫孙子哀挽
难怪他敢披麻戴孝地站到前边来,原来是以死者的未婚夫自居!周凤起又惊又气,险些骂出了声。未婚夫算不算亲属呢?
花篮上同样也有两条又宽又长的白色缎带,上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