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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蒋子龙文集第3卷·人气》(1)

房亮大败而归。

当今城市里无非是两种战争:男女之战和金钱之战。金钱之战的胜利者才会在男女之战中所向披靡,正因为他最近在金钱之战上屡屡失手,才导致在男女之战中也惨遭败绩。商品社会惟金钱最有力量,只有那些最会赚钱的男人才是性能力最强的男人,不然为什么各种漂亮女人都喜欢大款……

这令他颜面扫尽,眼中闪着阴寒的光波,一路上满脑子里还是刚才跟那个女人大战的情景……他是心烦无法排解才把她招来的。女人心烦逛商店,男人心烦买女人,不管是哪种购买都是一种逃避,会令人兴奋。那女人不能说不美,身条儿楚楚盈盈,堪称人间尤物,可他使尽各种招数,折腾出满身臭汗,始终不能成交,虽心有不甘最后也只好主动放弃。那女人由对他的千般崇拜万般娇媚立刻化为刻毒的不屑,全不遮掩满脸的讥讽。幸好他腰包还挺得住,甩出一大笔让他自己也肉疼的钱,那女人才又肃然起敬,称谢不已。老板——这也是他魅力的一部分。会赚钱的男人一切都应该是强大的,即使性能力出了问题也可以用钱买回男人的尊严。但他没有买到快乐。

紧跟着又安慰自己,性就是性,不过是花钱也可以买到的东西,今天没有买到明天还可以再买,总会买得到合适的令自己满意的,用不着赋予它太多的意义和联想,那会自寻烦恼,让自己灰心丧气甚至会心理失衡。他回公司路过传达室的时候,拿上了当月的迟到人员登记簿——每天上班铃响过之后,凡来晚的人都要登记下姓名和迟到的时间,然后方可进楼。快发工资了,他要参照每个人的出勤情况确定奖金数额,如果发电厂的工程再拿不到手,还要考虑裁掉一批人……他心里很明白自己这是在找茬儿。

回到自己宽大的办公室,信手翻开迟到登记簿,见迟到者的姓名一栏里填写的没有一个是本公司的职工,想必是看传达室的老头只管让迟到者登记,却并不检查他们往登记簿上写了些什么,在那里面登记的迟到者竟然是克林顿、姜文、刘晓庆、巩俐、泰森、乔丹……还有不少人填上了他房亮房老总的名字。他把登记簿往写字台上一摔:“这帮王八蛋!”骂完后随即又笑了,揽不到工程,大家没有事干,迟到不迟到又有什么意义?他的公司名为民信实业发展有限公司,实际是以经营房地产业为主,前些年他曾大出过几年风头,也算是梨城数得号的私营企业家。近几年他的身体像气吹的一样成了大胖子,刚才的失败也跟这副体型有关,隔山掏火多有不便,影响正常发挥。可惜他的事业远不像外表这样让人一看就是发了大财的派头,其实他的公司却正在走下坡路。对一个男人来说,事业失败比阳痿更惨!

他刚坐下没多久,就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公司开发部经理林洪仁,30多岁,有着一张消瘦、苍白和神经质的脸,委靡不振地在他对面坐下来。一看林洪仁这副鸟样子房亮心里已凉了多半截啦,但还是有点急不可耐地问了一句:“怎么样?”林洪仁应了一声:“没戏。”房亮不耐烦:“我知道没戏,最后到底是谁中了标呢?”

“还能有谁?当然是杜觉的土木集团啦!”“他妈的!”房亮猛起身,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肚子上,“哎哟”一声弯腰又坐回到椅子上。“肥肉都叫他们吃了,我们揽不到工程,喝西北风呀?

这里肯定有鬼……“这还用说吗?谁都知道有鬼,有鬼又能怎么样?房亮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给自己打气,”告他!他们不让我活,我也不能让他们好受!“林洪仁不以为然:”怎么告啊,杜家有权有势,我们又没有抓到人家的把柄……“这越发激怒了大胖子:”告不了杜觉就告简业修,姓简的小辫子不是抓在我们手里吗?他们穿的是连裆裤,姓简的一被抓进去,准得把姓杜的抖搂出来!”

林洪仁发噤。房亮站起来,在屋里转磨磨,他可真是个肥硕的大胖子,整个体形如同一粒巨大的枣核儿,两头小,中间大,两条细腿岌岌可危地支撑着滚圆而又庞大的身躯,肚子比胸部粗,胸部比脖子粗,脖子比脑袋粗,脸上的肥肉硬得像石头,脸以下的肥肉又软得像凉粉,层层叠叠,松松垮垮。他走到窗前,窗外一座巨型建筑物如同一座黑乎乎的大山向他压下来,挡住了他的视野,使他这间原本亮堂堂的大房子变得幽暗阴森了。在夕阳的余辉中对面的大楼流光溢彩,玻璃的反光刺得他眼睛迷离,心旌摇动,肥胖的身躯感受到一种强力地挤压……他知道造成他阳痿的原因就是对面这幢大楼,是简业修的大楼!当初这幢大楼就应该由他承建,可简业修把工程给了他上司的儿子。

为此房亮一直耿耿于怀,从那时候起,他的民信公司就开始走背字。过去在整个河口广场,数他的民信大厦最堂皇,最抢眼,好风水让他占尽,好事他想挡都挡不住。自从简业修的大楼建起来,在方圆这一带数它最高最大最巍峨,地气都叫它吸走了,阳光被它采走了。人们一走到这儿最先注意到它,人心被它夺走了,民信大厦被压在它的阴影里,怎么能不倒霉?有简业修的大楼在,他的民信公司就永无出头之日!房亮越看越气,越想越恨,林洪仁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劝他:“房总,把我们这幢大厦卖掉吧,另找一个好地方再重建一栋小点的楼,或买一个现成的地方办公,可以省出一大笔钱,正好可以解决眼前资金紧张的问题。俗话说民不跟官斗,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什么?”以房亮的性格当然不会认头躲走,他也绝不会承认自己已经穷到了卖楼的地步,一对大眼珠子瞪成了牛眼,恨恨地说,“就是把简业修赶走,我也不能走。

他妈的。我房大胖子跟他没有完,先告他!”林洪仁一惊,愣了一阵试着给老板另出主意:“房总,要不请个风水先生给看看吧?最近有个新加坡的风水大师闹腾得挺火,他也许有破解的办法。”房亮随口一问:“他要多少钱?”“出场费五万。”“他妈的,还不知灵不灵,就要这么多钱!”林洪仁赶紧解释:“五万只是出场费,以后再置办什么还得另花钱,这种人当然要价很高啦,谁叫你信啊?你既然信他就要舍得花钱,钱花到了才会灵。”

房亮看看自己的部下,心里说这家伙鬼精鬼灵,可就是揽不来工程,连看风水的行情都这么清楚,是不是也有回扣?但他还是下了决心:“五万就五万吧,不过要快,一定要赶在简业修的大楼剪彩以前想出对付他的办法。”

几天后的正午,阳光暴烈,新加坡的风水大师景道中指挥几个人把一尊大腿粗的铸铁大炮,架在了民信大厦楼顶的墙围子上,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对面简业修的建委大楼。在烈日下,对面的大楼如同包裹着一团金光,耀人眼目。房亮吃力地爬上楼顶。

累得大汗淋漓,腰带吊在滚圆的大肚子下面,需不停地往上提腰带——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当他抬眼看到大炮的时候也不免吃了一惊:“怎么是一架大炮?”

林洪仁急忙解释:“这叫‘大将军’,里面有一道符,炮口里面藏着一个像弹头一样的凸镜,它比炮弹还厉害!”景道中把话接过来:“从你们架好‘大将军’的这一刻起,对面的大楼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那幢大楼的主人就等着倒霉吧,快了十天半月,迟了一年半载,一准应验,从此再也不会影响你们的财运了。”房亮将信将疑:“这家伙真有那么灵?”风水先生看看他,满脸傲慢,不说话就转身离去。

林洪仁埋怨自己的老板:“这种事信则灵,不信不灵,我们钱已经花了,‘大将军’也装上了,您这又是何苦呢?”房亮有一种上当的感觉,一肚子邪火往外窜:“放屁,灵就是灵,不灵就是不灵,他这玩艺儿要是真管用,我信不信它都得应该灵!”

他又指示林洪仁,“不能光指望这尊大炮,你明天到检察院举报简业修,还要找几个记者吹吹咱的大炮,管用不管用的先气气对方再说!”

决定都市面貌的似乎不是城区规划、高楼大厦和抵押贷款,而是汽车和道路。

当黄昏降临华灯初上,几百万下了班的人心急火燎地要回家里或赶奔其它能吃饭和娱乐的地方,凡被叫做路的地方都成了停车场,塞满花花绿绿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铁壳虫,它们比人更焦躁,打亮灯光,怪声呜叫,颤抖着,蠕动着,越挤越紧,道路变成光和铁的死河。路的左边一半是金黄的光带,因为迎面来的车都打亮前灯,进射着刺眼的光芒。右边一半则壅塞着血红的灯流,因为要向前去的车都亮着通红的尾灯,像刚从火山口奔涌出来的岩浆。通衢大道变成一道道墙,交而不通是为祸,车到车前没有路。无论是被堵在路上的人还是被塞到车里的人,其情绪也的确跟火山的熔岩差不多,他们咒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车,路为什么这么窄,交通为什么这样乱,城市的管理为什么这样差……对社会时尚极为敏感的心理医生测出来,人在这种时候身上会产生一种毒素,如果将这些毒素集中起来足可以毒死一只老鼠。呜呼,整个城市就弥漫在这浓浓的毒素里。

千不该万不该,梨城市长卢定安此刻也被塞在他的奥迪车里。他的车上有警笛,遇有紧急情况警笛一响,诸车让道……现在不要说响警笛,就是扔炸弹也不管用啦!

他懊恼不迭,前面就是红庙区大水泥的铁道口,像瓶颈般卡住了车流,他为这个道口说过两次话了,可就是没有人动!他要赶到河口广场参加一项国际授奖活动并为一幢梨城新的标志性建筑剪彩,事后还要在新的大楼里接见国际建筑师学会的代表,幸好时间还有富余。可他心里老像还被什么更着急的事催着,却又想不起是什么事……想不起的事就不是急事,说不急又恍恍惚惚心神不定,像五脏六腑都放错了位置一样难受。

也许是叫天气闹的,他家里养的大花猫这几天就一夜夜地嚎叫,那样一只温驯的和百灵百乖的小动物,发起情来竟是这般张扬自己的疯狂,叫得人都受不了!春天是世间万物发情催生的季节,惟独人在春天里却格外懒散,幸好梨城的春天非常短暂,今年的气候似乎又不同往常,按节令应该春暖花开了。却一场寒潮接着一场寒潮,就是不让城里人脱下毛衣毛裤,娇气一点的还离不了防寒服。昨天夜里突然一场东南风,气温又急剧升高了十几度,大自然为梨城省去了原本就是短脖子的春天,由冬天一下子直接进入了夏天。但是许多单位的暖气还没有停,用煤球炉子或蜂窝煤炉子取暖的人家还照样生着炉子,大家不信任这种突来的暖和,心里仍旧防备着寒冷。惟女人们则急不可耐地换上了鲜艳的薄透露服装,年轻人甚至穿起了短袖衬衫——大街上的风景热闹了,有穿棉的,有穿皮的,有穿毛的,还有大量穿着单衣短裙的。卢定安是属于那类穿衣服比较保守的男人,中规中矩的西服里面套着羊毛衫、棉毛裤,被汗溻得贴在了身上。他脸色黑黄,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坐在车里无须再注意形象保持市长的精神头,不是睡觉就是不停地拨电话,和在家里一样是他最真实自然的时候。车被塞住他反而睡不着了,也像其他人一样身上积存着塞车的毒素,只有不停地拨电话才能释放这些毒素,转移难挨的气闷和无奈。

他首先拨通了副市长金克任的电话:“克任,我得到消息,国家有可能让大陆的股票到香港上市,你牵头找人策划一下,把我们的强项组织起来,比如城建、市政、化工、机械……香港这么好的资本市场不能放弃!”

“老姜吗,我是卢定安,你那儿的进展情况如何……”姜明是滨海新区规划局的局长,不知他在电话线的那一端说了一句什么话冲了卢定安的肺管子,被撸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顿:“什么叫全面看问题?人怎么可能全面呢?只有神才能全面。讲究全面就是什么事都不想干,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片面而深刻,管好你自己那一片的事就不错!你能不能不说这些空话废话套话和大家都知道是正确的话,一个时期干好一个重点工程,办好一件实事,就很了不起啦!”卢定安像有病一样,突然就发作了,发作完又后悔,觉得不值得。他再拨电话,却怎么也拨不通了,生气地放下了手机,又闭上眼睛。

他的狭长脸瘦精精的,额锐角方,双颊总是发青,还显得略有一点浮肿。他闭了一会儿眼仍旧无法睡着,倒闷出了满头大汗。他睁开眼看看前面两个年轻人,司机刘晓亚,花格短袖t恤衫。秘书罗文,白衬衣的袖子挽着……不禁忿忿:“你们两个换季就不提醒我一声。”这叫歪词儿,市长穿什么衣服还得需要下边人提醒吗?司机抱怨:“谁叫您不听气象预报,今个白天可是26度。”秘书也反问:“您不是最怕热吗,为什么还穿这么多?”

“我不是怕热,而是怕夏天……”卢定安抱起肩膀,恶狠狠地下令:“开空调,冻冻你们这两个小子。”刘晓亚不听指挥:“对不起,市长,今年热得太突然,还没得空去灌佛里昂呐,您就凑合着热一会儿吧。我给您放带子,一听戏您心里立马就凉快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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