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蒋子龙文集第2卷·子午流注》
辛未
惊天动地的砸门声,伴以惊天动地的叫喊:
“治国,治国,我是老陆!”
不报家门我也知道是他。不光我知道。连街坊邻居都知道那个陆师傅又来了。文质彬彬的汪大夫怎么交了这么个朋友?他每回来都带着一身雷电,不论白天晚上,敲门如擂鼓,大呼小叫的喧哗,像房子着了火,像有人要跳楼,像“文化大革命”的打砸抢!现在的房子极不隔音,搅得四邻不安。刚开始的时候邻居们都开门探头,不知我出了什么事。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待他走了之后向邻居们表示几句歉意。但每次他的到来总能给我一些新鲜的快乐,听到一些在我的生活圈子里不容易听到的奇闻逸事。今天他想必听说我病了,赶紧来看我,到底是老朋友……
“治国,睡着了?”
我感动归感动,身子却极不情愿地溜下床,再不开门,门就要被他砸散了。据说小偷来行窃时总是先敲门,里面无人应声,无人开门,证明主人确实不在,才好放心大胆地撬锁破门而入。因此有谁家的门久敲不开,邻居们会出来关照一下。果真是小偷也就不敢再动手,装出一副找人不遇的样子怏怏而去。陆玉河把我的邻居都搞疲沓了,即使真有小偷来,邻居也不会再探头了。我心里老大不高兴,大声阻止他砸门:
“等等!”
他紧堵着门口,黑糊糊像多了一面影背墙。
“我的大夫,你干什么了,这么半天才开门?”他火气还很大,倒有权埋怨我。看来他并不知道我生病。我真的病了吗?我得了什么病?他不知道是最好不过,我什么也别提。老陆躬着腰,肩上背着个大麻袋,鼓鼓囊囊,有人头露在外边。
我吓了一跳:“这是谁?”
“你快给看看吧,”陆玉河进屋来放下麻袋,那脑袋晃了几晃,从麻袋里挣扎着钻出一个肥头胖脑、痴呆痴笨的小伙子,一身脏稀稀说黑不黑说灰不灰的棉衣服,上面挂满了能够挂上去的各种脏东西,像垃圾桶翻了个个儿。他一点都不觉狼狈,对我的惊讶也无任何反应,反咧开嘴嘻嘻笑了,口水顺势而下。眼珠上翻,比动物的眼睛还简单,还难看。陆玉河亲近地拍拍他的脑袋,“傻小子,你活了?可真吓了我一跳!”
“嘻嘻。”“饿吗?”
“饿、饿。”
“治国,你有吃的吗?”
门外有人答话:“我有。”
“老郭,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在这儿站了老半天了。”郭颢把一个面包递给陆玉河。
陆玉河把它塞到傻子手里:
“走吧,认识家吗?”
“嘻、嘻。”傻子啃着面包歪歪斜斜地走了。
我请他们二位到里屋坐。陆玉河要迫不及待地讲清他的来意:
“我们队上那几个坏小子在早晨一上班就把傻子装进麻袋,还用铅丝把麻袋口系上了。他们闹完了就忘了。一直到下午有人去库房拿东西看见麻袋才想起这回事,打开麻袋一看傻子断气了,我一摸他身上还热乎,就赶紧背上他来找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家里?”
“我先到医院你不在,就往家里奔。我一边跑还一边寻思,如果到家里还找不到你,那就说明傻子命该归阴。想不到一见到你,还没动手治就把他吓活了。汪老弟真是神仙人物。”
“是你在背上把他颠活的,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断气!”一直默默无声的郭颢也来凑趣:“我从六号桥食品店买了面包出来,看见陆师傅背着大麻袋健步如飞。我感到新鲜,便尾随其后,以为是给汪大夫送什么好吃的东西来了。真好功夫,背着个大活人居然让我这空着手的还追不上!”
“郭工,你是湿衣不乱步的秀才,怎么能跟我这粗人比!”
粗看陆玉河,风霜的雕蚀很重,皱纹深刻,皮肤粗糙,仔细端详就会发觉他很年轻,完全不像五十岁的人,生命力强盛,脸上那山形线似的褶纹实在漂亮,蕴蓄着成熟的力量。相比之下,年轻好多岁且春风得意的郭颢窄额头光光的,皮肤泛黄,衣冠楚楚。离近了细瞧却比陆玉河苍老,生机衰弱。幸好平军中午来为我烧了两壶开水,我为他们沏上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