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蒋子龙文集第2卷·子午流注》
庚午
公司的经理办公室主任周冠五,急眉火眼地冲进我的诊室。他可不是我们这里的常客,是医院请都请不到的人物,需要什么针药捎个信来只会有人给他送去。神色怪异,既有求于我又带着命令的意味:
“汪大夫,快收拾东西,把针、药、按摩器等你的所有家当都带上,跟我走。”
“出了什么事?”
“当然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然还用的着我来请你?丰田车就在外面,快!”
我应该猜得到他是来请我出诊。找我还会有别的事吗?
“可眼前这些病人怎么办?”“找个别的大夫替你一下。”
“这些病人都是冲着我来的。”
“我也是冲着你来的!”
不错,他一个人的分量比这里一堆人的分量还重。别无选择,我拗不过他,只好叫赵力力告诉病人,愿意找其他医生看病的请自便,一定要叫我给看的请明天上午再来。我不能失信于自己的病人。
和周主任相比,赵力力那一点骂技不过是小儿科,倒显得还有几分可爱。而周冠五不过是个处级公司的科级主任,到我的医院来去都如入无人之境,他已用不着骂,用不着说什么,也用不着对那些无职无权只能排长队的病人多看一眼,几乎是不容分说地就把我从病人和女人的包围中解脱出来。然而我憎恶这种解脱,它是又一种陷入。我身不由己地被他从自己的诊室里抢走的,任尊敬我相信我的病人着急生气发牢骚骂街全不顶用。这里也是人命关天!中国人也真是不争气,既然生了那么多人,为什么还生那么多病?他们也许会以为什么地方出了大事故,有了十万火急的危难病人,才这么风风火火的把我接走。普通的不了解情况的群众还能怎么想呢?
坐进了小汽车我才问:
“谁病了?”“高经理。”
“为什么不送到医院来?”
“这里条件有他家里好吗?”
是啊,医院里还不如一个处级经理的家里条件好,居然还有人争着想当这样一个医院的院长,这样的院长不过是一个随叫随到的家庭医生。而且是不付费的家庭医生,这就比奴才还不如了。有权力把大夫请到家里的人,谁愿意到医院里来排队呢?我克制着又一阵袭来的晕眩和恶心,不再说话。
撕开那封正阳县的来信,一张红格纸上写着几行拙劣的字:
汪大夫:
您对我的请求还没有给以答复。您还记得自已说过的话吗?我日夜盼着您能送给我一个好消息,指给我一条生路。
连下跪也不能的残疾人
刘莹
又是这个刘莹,她求我不是给她治病。而我只会治病再无其它本事。只有权力才能救她,要不要跟高经理讲一声?他有能力帮这个忙,可他会帮这个忙吗?我恐怕没有这个勇气,也决不会求他的。当官的对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总是十分冷淡的。
高群生经理,公用公司强有力的人物,我们医院的顶头上司。那肥厚有力的下腭永远像咬紧的老虎钳子,是铁的手段的象征。张开口的时候也一贯用强硬语气说话。据说公用医院就是他从市里捡来的,它的前身是市立第四医院,还没有完全建好就被“文化大革命”的狂涛巨浪给冲垮了。高群生出山后开始收破烂儿,招兵买马,自己有个医院用起来总是方便些。公用医院的人都感激他,包括我在内。这百八十号人毕竟有了个干活领工资的地方。谁管都一样,谁给钱就听谁管。这个医院里有两种人,一种是货真价实的医生,甚至是出类拔萃的医生,由于政治上失意或命运的捉弄等种种原因,变得爹不疼娘不爱,进不了像样的大医院,只好流落在此暂栖身。还有更多的人,不知以前是干什么的。也许什么都干过,唯独没有行过医。也不知都是怎么进来的,大概像我一样走投无路、饥不择食地送上门来或者为了图轻闲、图医院的名称好听通过社会上的各种渠道,特别是公用公司的关系流进来混进来钻进来的。对这些人来说,到哪里去找公用医院这样的好地方?有人给钱,没人管事。当然那是说别人,我可不愁没人管。只有好事人家才不会想着我。每天从八点开门到十二点吃午饭,下午从两点到六点,医院里就很少有病人不排队的时候。我老是奇怪哪来的这么多病人?十几年来我总感到全市有一少半的人被我切过脉了。别看大街上磨肩擦臂、万头钻动,能有几个没毛病的好人呢?我成天忙得连喝水的空都没有,似乎是白忙、瞎忙,治表不治本,越治病人越多,越治病越难治。真是医道高一尺,病魔高一丈。人类赖以生存的这个大地球,八成是出了什么毛病,把我累死也不管用。老实说,医院里像我这样忙的没有几个人。这是公司领导对我的照顾。谁叫你是头头呢?你不是不想叫别人说闲话吗?你不是名气大吗?病人不是都喜欢找你吗?”那就成全你吧!他们总怀疑我会在工作时间写论文捞外块或者搞我的“子午流注”研究。只有上边的头头派车来接我去看病时,才没有人敢挡驾。虽然有人心里未必舒服,但嘴上不敢说什么。这心里未见得就愿意给头头看病,对一个医生来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占工作时间出诊,暂时逃离一下医院里拥挤的气氛,我也乐得喘口气,放松一下。至于门外那些病人……算了吧,我就是不吃不喝不睡也看不过来,这么多病人。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有点病,真是能要命的病也不多。说到底还是人太多,生病的人太多,负责的医生太少。你稍微认真一点,不论是为了病人还是为了自己的事业,病人都会蜂拥而至,挤破你的门口。中国人生了病也是很朴实可爱的。等在门外的这些病人早早晚晚还得由我来给他们诊治,他们是有耐性的,今天轮不上明天再来。我是脱过了初一脱不过十五
高经理的客厅我来过几次了,不论侯门多深,当医生的进来不用担心会受到慢待。经理的家人远接高迎,递茶送烟。高经理斜躺在长沙发里,穿着厚厚的用杂色毛线织成的衣裤,毛茸茸像只受伤的狗熊。仍有几分威严,让人戒惧。脸上臃肿倦怠,强打精神睁开眼,眼底坠着的那个网兜更明显了:“治国不抽烟,给他削苹果”。经理夫人态度亲热而又得体:“还数人家汪大夫是好人!”我出诊有个习惯,不吃不喝,只管看病。有些家庭的气味,让我不能不警惕。做为医生我对任何气味都不在乎,病人身上无论多么肮脏、多么危险的部位我都敢触摸,且毫无厌恶厌感。做为一个平常人,我对进口的东西却格外挑剔,对气味出奇的敏感。上午有外人进过我的房间,到晚上我下班回到家里还闻得出生人的气味。妻子曾为此闹过别扭,以为我对她的品格产生了怀疑,骂我长了一个狗鼻子。狗鼻子算什么,据说嗅觉最灵敏的是苍蝇,能辨别五十公里以外的味道。中医大夫有一个有特异功能的鼻子,是多么幸运!不熟悉高经理的人,单凭他的头衔一定不会想到他的家里会是这种气味。这个家庭大概是喜欢吃虾酱、臭豆腐、大葱、大蒜等刺激性强烈的食物。气味说不上来的复杂和难闻,我每次来须过了十几分钟以后才敢顺畅的喘气。当医生就得有这个本事,鼻子特尖,还得什么气味都能闻,装做若无其事。
“哪儿不好受?”
“昨天脑袋淋了点小雪,实际是半雪半雨。回来后咳嗽头痛,恶寒发烧,浑身肉皮铁紧,碰哪儿哪疼。”
我让他伸出舌头:“再伸长点”。舌苔薄白。脉浮紧。症属邪在太阳,肺卫不宣。我取出银制馋针,浅刺鱼际及肺俞穴。
“怎么不用金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