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蒋子龙文集第2卷·子午流注》
己巳
身量不高,微胖,下巴上稀稀拉拉长着几根黄胡茬儿。前顶凋谢,后脑一篷卷曲的枯草般的长发。近视镜片上闪着游移不定的光点,一副极其普通的非常好辨认的知识分子气质。似曾相识,却不记得有这么个老病人。我见得人杂,无法记住每个有缘打交道的人。
“姓名?”
“杨康。”带南方口音。
“年龄?”
“四十九。”
“单位?”
“铁路学校。”
“哦,我说看你面熟呢!昨天晚报上登了你多半版,还配着两张照片。是吧?”平军的口气像碰上了活雷锋。耳朵长的钱瑛不拿正眼夹病人,已走到门口了,听见平军的叫喊又转回身来。我看病喜欢静,在医院里最难做到的就是安静。
病人被医生认出是新闻人物,他没有露出得意和自豪,反而显出不安。
他真的救了他了吗?他有力量救得了他吗?他劳教期满无处可去,他没有家没有亲人,他是欺骗的产物,本身又成了谎言的化身。他几乎比他小三十岁,他却根本不了解他,他骨子里有种令他捉摸不透的东西。他也不了解自己,拿不出一条让自已信服的理由说清楚为什么要收留那个小流氓,把他领到自己家里。只好接受记者的解释,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是说给外人听的。他自己似乎也相信了。不相信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吗?他和姚克宗有缘,还是上一辈子欠他的?他得承认,那小子身上有种东西,既吸引他,又让他害怕……房子里乌烟瘴气,凝聚着一股恶臭,他们赌疯了,一双双眼睛里都闪着火焰。肮脏的尽是十元和五元的票子都流到姚克宗的脚下,他心里盘算着,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再玩下去没有他的好了。输了——到手的钱再送给别人不情愿:继续赢下去——那几个小子会把他撕碎!只有走为上策。然而赌盘上有一条铁规——输家不开口,赢家不能走。但可以跑。他偷偷穿好鞋,乘人不备抓起钱袋子冲出房门。看赌徒们快要追上来了,便抛撒出几张钞票,趁赌徒们蹲下身子抢钞票的工夫,他又跑出去好远。一路抛撒一路跑,真的甩掉了一群红了眼的疯狗。回到无人知晓的老窝还剩下三千元,赚了。
“你哪儿不舒服?”
汪治国眼放精光,亮得邪乎,一动不动地盯着病人的眼睛,深及五内。没人能挡得住这目光的刺入。杨康两眼茫然不知所措,只得侧开头去。嚅嚅说不清自己得了什么病。又自我尴尬的拿眼膘瞟十分好奇地盯着他的平军、钱瑛,口气游移不定:“我的肾功能不太好……”
“把胳膊伸出来。”
他把汪治国当成了一般的中医大夫,只伸出一只胳膊。按惯例中医大夫诊完了他左胳膊的脉再诊右胳膊,汪治国却叫他把两只胳膊都伸出来。这才是中医诊脉的正确姿势,和病人对面平坐,双手同时诊切他的双脉,便于综合判断脉象,准确地望、闻、问、切。脉有力无力,有神无神。
汪治国口吻亲切,满含同情:“星期五上午九点钟,带着你的爱人到这儿来,我单独给你们治病。不用再挂号了,因为今天没有给你开药。”
他脸红了,越发不敢迎接大夫的目光。问得也软弱无力:
“还要带她来吗?”
“是的,那样效果好。此病不全在你。”
“谢谢,谢谢!”
杨康点着头重复着客气话退出去了。
沉不住气的钱瑛快嘴快舌:
“这个人真怪,他得了什么病?”
“阳痿。”汪治国口气平常,就像杨康得的是感冒一样。他又呼叫下一个病人,“二号。”
“当医生的没好人”——钱瑛话未出口就被平军推走了:“知道的太多不是块心病嘛!”
她病恹恹、汗淋淋,脸被病楚扭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