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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蒋子龙文集第2卷·子午流注》

戊辰

活见鬼。

不,睡见鬼!睡了一夜比顶了一夜急诊还累。梦是有力量的,梦一来自我便消失了。强大的总是别人,自己永远是被动的、变异的。半夜突然醒来,睡意顿消,自知再睡很难了。与其闭着眼受活罪、白白浪费时间,不如睁开眼干事。困了就睡,醒了就干——这是我成功的一个秘决。看同行成功的医案是轻松而有兴味的,我看的医案最多,至少在本医院甚至在本市的同行中敢这么说。话说回来,医案都是成功的,没有失败的。失败的医案连同它的牺牲者一块被火化了、埋葬了。但是靠着别人的医案是学不会治病的。写医案如同写小说,当然要写自己的过五关斩六将。绝少有人写怎么把病人给耽误了,甚至怎样把人给治死了!我到老了有闲心写医案的时候一定照录自己是怎样治死人,怎样走麦诚的。人钻到这个世界上来没有追求失败的,都是渴望成功,医生更是如此。医“生”不成功便是医“死”!但成功的医生并不是从生到死没有失败过,而是经得起失败,败中取胜,渐渐立于不败之地的。如今诚实的价格暴跌,因为谎言有用。倘若写一部诚实的医案,必然独具一格。其实世界上的人真正因病而病死的人很少,大部分是被医生吓死的、乱投医乱吃药吃死的、乱吃营养品加速病灶发展壮死的。天快亮时我才又朦胧睡去。这样起来倒下,倒下起来,睡两头干中间,岂能不累?所幸我有治累灵方,醒醒神开始调气运功。窗户大开,空气流通,一股清凉入胸,把脑子洗得一片空白。如果吞日月之精华做不到,练功一小时胜似睡一夜好觉倒是真的。

今天上午是权威顶诊的日子——这是我出任公用医院院长第三个年头上的德政。我的医院在市里排不上号,外部条件、医疗设备即使不是最差的,也在倒数二、三名的行列里。我和我的高参们想出这个主意,请到了全市在内科、心脏专科、五官科、妇科、儿科、肛肠科、中医、针灸等十几个方面大有名气、中有名气、小有名气的权威或准权威医生,特别是已经退休的老医生一在病人眼里往往是医生越老越值钱。每周两个半天在我的医院里挂牌出诊,每个患者的挂号费二元——既然谎言和一切没用的甚至有害的东西都涨价,权威为什么不可以涨价呢?挂号费不应该永远是一角钱。这个二元钱也不是死的,水涨船高,想什么时候升,根据形势的发展,灵活机动。升降由我,权力随心。权威出诊的挂号费一半归本人,倘是看三十个病人,权威本人就可分得十五元。另外的一半归医院。我的抗震棚有富裕、拿出两间最整洁的大房间作权威诊室。我最初意不在赚钱,只想提高公用医院的规格和知名度。此招果然灵验,既布德行善、方便了群众,使公用医院一度成了新闻的热点,在经济上也增加一点收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我理所当然也在权威之列,我不是权威怎么能请得来别的权威?而且自信是权威中的热点。但不到大棚子里去凑热闹,我有专门属于自己的诊室。不论升官还是倒霉,我都不会放弃临床。放弃了临床就是放弃了医生的职权,我的全部研究成果将没有根据和失去意义。

我在毛衣外面套上千篇一律的几十年一贯制的中山装。我只能穿中山装,只适合穿中山装。同事们普遍觉得我在衣着上不太讲究,仅能做到不脏不乱不破,决谈不上漂亮、大方、洋气、帅气,给人增色。往往是靠人抬举衣服。其实我心里对衣着讲究得很。年近四十尚子然一身,怎会不爱惜自己的形象!我不心疼钱,只苦于买不到合适的新潮服装。在电视里,在大街上,经常看见有人穿着十分好看的衣服,真想打听一下他们是从哪儿买的。轮到我去商店,什么也碰不上。我的身材——实事求是地说相当可以,腰不弯,背不驼,腿脚匀称,很像古人所赞赏的“蜂腰乍臂”,身上皮肤细白,比脸上的皮肤要嫩得多。论内在的东西也彬彬然有一股专家气质。只是比标准人的身材高出十几公分,很难买到现成的合适的衣服。也曾冒险赶过两回时髦,什么洋式夹克,什么牛仔裤,买回来却不敢穿出去。不是缺少勇气,而是智力还没有低下到硬出自己洋相的地步。穿上后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衣服本是遮羞布,不能让它变成了出丑布。只有以前做的那几套中山装,穿上后还能迈得开步,走得出去。除在豪华的场合偶而有自渐形秽的感觉,基本上还是舒适自在的。好在我是中医大夫,一身老派儿打扮倒也名符其实。项部缠条灰色羊毛围巾,外面再套上黑呢大衣,老式也好,正统也罢,还是有几分派头,不丢身分,庄重压阵。不能戴帽子,我戴单帽子不好看,不论鸭舌帽还是老式干部帽,都减我的分量。我的脑袋适宜戴皮帽子。今冬奇暖,又进了立春,连皮帽子也省了。

一走进自己的医院,一种优秀分子的自我感觉便油然而生。我越是不动声色,态度慈和,这种如鱼得水的情绪就越强烈。大革命、大地震、大死、大悲——如今可算干干净净,没有温暖亲情,也没有任何负担。命中的大难似已熬过,人渐还阳,元气重振,生命开始进入成熟期。

自觉周身的气血畅达,怎么使怎么有,想到哪儿打到哪儿。我对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充满过信心。

走道里蠕动着的一字长蛇阵——是男是女、是丑是俊我不大关心,也看不太清楚。但是,只要我从他们跟前走一趟,就能一下抓住他们的病灶,每个人的五脏六腑、气血经络都鲜灵灵赤精精地摊现在我面前。所有的人都不见皮肉,没有仪表,只是一堆会移动的骷髅,奇丑无比。我没有丝毫的恐惧,也不恶心。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如果看病碰不上怪倒会觉得怪。我是他们的主宰!

莫非我的医道成精了?一股沉着的激情使我充满自信。今天来找我看病的人可算是烧对了高香。我感觉自已有了灵气,看病就能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境界由心而生。

身为院长,每天先要为自己的医院治病,调理五脏六腑,使之血脉畅通,阴阳顺和。第一个走进我办公室的是院长助理平军——院长是科级,副院长沈丹实是副科级,助理低于副院长是副副科级。有时他自称“二副”。中国的处级干部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炒着吃不了,熬着有富裕。堂堂的有着八十多名医护人员的公用医院才是个科级!到哪儿说理去?但平军头脑敏捷,见闻广博,知道世界的真相,是我离不开的行政干才。他手里拿着几张表格和一个蓝色的文件夹子。夹子仍旧自己抱着,把表格摊到我的面前:

“昨天下午我到专利局去了,把你本人的情况连同金银针、按摩器、强力球都吹了一通……”

我不喜欢他的虚呼劲。打断他:“干嘛要吹,咱是凭实实在在的发明去申请专利。”

他笑了,笑的老实而又可爱。真怪了,他是为我私人帮忙,我说什么他都吃得下,忍得下。跟别人却常常犯性,脾气大得很。也许他知道我处世无能,便在我面前表现出强者的宽厚和大度,不愿跟一个愚钝的没有坏心眼儿的书呆子计较或者说我们天生就是一对儿,我主虚,他主实:我是精神领袖,他是忠实于我的管家。在许多具体事情上,他也常常管我,教导我。

“吹就是说,一切都是市场商品。你自己都不把它说得天花乱坠,人家凭什么给你专利?”

我低头看表,听着他的教训。他高兴了,露出得意的神色,拉开草绿色羽绒服的拉锁:

“看来有门儿,听我一讲他们很感兴趣,还说要找你看病,叫你在他们身上先试试如意音乐按摩器。我都替你答应了,先拿到专利再说。今天把表填好,这两天找个时间我陪着你再去一趟,带着东西,我保你一次成功。”

他为我办事从来都是这么拉满弓:“我担保”、“我敢打赌”、“没问题”!决少说“试试看”、“没把握”、“尽量争取吧”。连卖鱼的、卖肉的、卖煤的、卖西瓜的都跟他有关系,活得方便,这个社会仿佛就是为他预备的。

“三项专利一到手,闹好了弄它个百八十万元不成问题。你想,世界上学习中国针灸的医生、学者多达几十万人。一旦他们知道你研制出了更先进的金银针,是不锈钢针所没法比的。不用多了,一个国家买一项就大发了!”他又眉飞色舞起来,钱和物永远能调动他的激情,刺激他的玄思妙想,但也限制了他的境界。

我比他清醒:“专利要有人买才会有钱。我的专利相信买的人不会多。我申报专利的主要目的是要保护自己的发明。”

平军从文件夹子里又掏出几张傲慢的很有分量的纸。有医疗事故简报、财务大检查的总结、计划生育动态,一张必须立即执行的开会通知引起了我的注意,叫医院负责人上午九点到卫生局听取关于技术职称评定工作的具体政策和布署。我心里不免叫苦,预感到一场艰苦的内战又要开始了,我将成为这场内战中被围攻的对象。给业务人员评定职称本是好事,但拖欠太多,利息已翻了几倍,舆论又造得太大,大家早就瞪起眼珠子盯着,僧多粥少会轮上谁呢?更要命的是上边决不会把权力交给医院,更不会公平合理地评定职称,照顾这个,偏向那个。给上边的头头当傀儡倒还没有什么,当个代人受过或代国家受过的大傻瓜实在划不来!当个安全而又聪明的院长我感到力不从心。只有在作为一个医生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是强有力的。

“把通知交给沈副院长,让她去开会。”

“评职称可是大事,最好你亲自去。”

“沈大夫比我能说,评职称的关键就是找上边给我们医院多要名额,变内战为外战。”

办公室的门再度被无声地推开,顺着冷风飘进一股香气。我几乎不用回头就能猜出是谁,到我这里来不敲门,什么时候想来推门就进的,身上又抹得这么香的没有几个人。

“该死的,你也在这儿!”

得,是药房的钱瑛。这是向平军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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