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蒋子龙文集第1卷·蛇神》(20)
现在的故事之九
邵南孙涕泪横流,趴在桌子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阵。露婵死得这样惨!深沉的痛苦在他心里烧灼,在他周身翻腾。露婵是个善良的姑娘,她不知道,也不理解世上的邪恶;同时她又是个有地位的名演员,身上有高贵的尊严,心里有巨大的内在力量,怎能忍受这种残暴的人身的凌辱和精神上的折磨。
他不相信“血崩”之说,似乎又难以全部推翻黄烈全的交待。不管这个大流氓的目的和手段多么卑鄙,他对露婵的那点真情还是令人感动的。不,黄烈全的“真情”是大可怀疑的,他避重就轻,实际上是在巧妙地表白自己。莫非黄烈全是个最有创造性的骗子,以所谓吐露对露婵的真情,掩盖他们真正的罪行?也许是他跟李鹏万这两个色中饿鬼在酒后狂暴地蹂躏了露婵,才使她大出血……
他想象着花露婵死时的惨状,不禁发指眦裂,哪还有耐性再继续翻看那厚厚的卷宗。辛队长走进来,见他眼睛赤红,料想定是想起往事,为被黄烈全害死的花露婵而伤情。作家也跟演员差不多,感情丰富,泪囊太浅。辛队长忽然对邵南孙产生了一种敬意和亲近感,他问:“怎么样,能解决您的问题吗?”
邵南孙指指黄烈全关于花露婵被害致死的交待材料:“你们认为他说的话可信吗?”
辛队长:“我对自己管的每个犯人的案情,都下过一番功夫。黄烈全的这个交待基本符合实际情况,跟李鹏万的交待以及光明农场和其他一些旁证材料都能对上号。”
邵南孙:“为什么没有崔明的证词?”
辛队长:“这的确是个疏漏,据说他当兵了,在一七七部队,离这儿很远。不过没有他的证词也可以定案。”
邵南孙心里很不以为然。崔明是重要的证人,而且还有奸污杀人的嫌疑,连黄烈全都曾怀疑过他。怎能因为路远就可以不去调查,公安局就是这样办案的吗?他记下崔明的部队番号和驻地,说:“我可以见一下黄烈全吗?”
辛队长:“当然可以,是在这儿谈,还是到审讯室去谈?”
“在审讯室里谈!”邵南孙决心要出出心里的这口恶气,至少也要对黄烈全好好奚落一番。
“那好,他们快下工了,我先领您去审讯室,等黄烈全一回来就带他去见您。”邵南孙跟着辛队长出了办公室,顺便参观了一下监狱。这座监狱的确更像一个工厂,面积很大,一条条整洁的柏油路,鳞次栉比的厂房,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简直是灰尘不染。如果这个工厂的主体不是由犯人构成的,一定能获得文明生产的优胜奖旗或卫生先进单位的称号。
辛队长像任何一个热爱本职工作的先进人物一样,不无自豪感地向邵南孙介绍了自己工作的监狱。这里没有囚室,只有禁闭室,用来教训那些打架闹事的犯人。除去体弱有病的犯人以外,都得参加劳动。有七个车间,还有几千亩土地,一切都是自给自足。连盖房子都是自己千,每年还要上交国家几百万元的利润。监狱里有医院,有夜校,出版自己的报纸,有剧团和阅览室。那些医生、编辑等“高级职员”中,也有不少是犯人。邵南孙参观了犯人的住房,这是一栋四层大楼,每个宿舍有一间教室那么大,搭起两排通铺。每个犯人占一米多宽的-一块地方,床上无比整洁,横竖都成一条直线。被子叠得四四方方,见楞见角儿,像一溜大火柴盒。毛巾挂成一条线,漱口杯子放在一起,牙刷都朝一个方向,脸盆放成一排,水泥地板擦得能照见人影儿。邵南孙不由得发出一阵赞叹:
“哎呀,想不到监狱是这个样子!这更像营房,比一般的家庭都干净。黄烈全真是走运……”
辛队长笑了,他理解一个对中国监狱一无所知的参观者此时的心情。他喜欢邵南孙这个人,爱动感情,说话随便。他向邵南孙发出邀请:“南孙同志,有兴趣吗?来蹲上一段时间,吃住保您满意,写写我们监狱的生活。”
“我一定再来!”窗外传来一阵整齐的歌声,还有“一、二、三、四”的号令声。
犯人下工了。辛队长领着他走出犯人宿舍,只见下工的犯人排着队列,穿着同样的囚服,一律剃着光头,迈着出操般的步伐从柏油路上走过来。
辛队长先把邵南孙领进审讯室,实际上这是一间会客室。两个长条桌把房子一分为二,桌子前面有几个圆凳子,大概是给犯人坐的;桌子后面有几把椅子,还有一个大柜子,柜门上挂着锁。旁边有个门通向另一个房间,辛队长先为邵南孙沏上茶水,然后去找黄烈全。
邵南孙打量着这间所谓的审讯室,猜测着黄烈全现在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心情有点激动。他将要以审讯者的身份出现在黄烈全面前,而当年那个想把他置于死地的家伙,如今却成了阶下囚。他等待这次见面已经等了好长时间了。不知为什么,他感到成功,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完美。也许关押黄烈全的这个地方太好了,黄烈全的待遇要比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强得多,使他沿有那种强烈的胜利者的喜悦,感情十分复杂……
辛队长领着一个矮个子犯人进来了。这就是黄烈全?
脏稀稀的灰色囚服,连胸前的标志——“福北监狱”四个字都模糊不清了。头皮和脸也跟囚服的颜色差不多,说黑不黑,说黄不黄,说灰不灰。倒不是说他脸上有多少油污、汗垢和尘埃,其实并无一种明显的可以叫得出名字的物质遮住了他原来的肤色。似乎是一种混合物,由他自身分泌出来的汗液同空气中的各种污染物化合而成的一种油彩,使他通身上下像生了一层锈。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邵南孙,显然没有认出自己的冤家对头。他经受的审讯、审判、外调人员的提问和调查太多了,当然不会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面目。在被审讯者看来,所有的审讯者面目都差不多。他对各种各样的提审反感透了,又没有办法逃避,只好硬着头皮应付。越短越好,不要误了自己吃中午饭。可是这些搞外调的家伙大都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总是问个没完……
辛队长替他作介绍:“黄烈全,这位是福北文化局副局长邵南孙同志,向你调查一些问题,你要实事求是地讲……”
黄烈全突然抬起了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邵南孙。这才叫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幸灾乐祸、仇恨、鄙视、怜悯等许多特殊的情感,形成一股深切的力量在摇撼着邵南孙的心。辛队长小声对他说:“你们先谈,我就在旁边的屋子里,有事打个招呼我就会过来。”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气中有股腥味儿。当然是邵南孙先开口:“黄烈全,你大概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今天吧?”黄烈全不答理他,用手往地上大声擦着鼻涕。然后眼睛一翻,目光中重又流露出他特有的贪婪和狡狯,满不在乎地斜视着邵南孙。
第一个回合邵南孙并未占到便宜。当他在自己接触到的一切方面都取胜以后,竞在这个已经彻底失败了的老对手面前,有一种难以稳操胜券的紧张情绪。黄烈全不是被他打败的,是做了整个政治形势的栖性品。他俩不是斗智,也不是权势的较量,纯粹是灵魂的搏击和性格力量的测试。邵南孙换了话题,讥讽地说:
“你在这儿过得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