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蒋子龙文集第1卷·蛇神》(19) - 蒋子龙文集 - 蒋子龙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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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蒋子龙文集第1卷·蛇神》(19)

过去的故事之八

“我记得是在大夺权取得胜利以后,大概是个星期六的晚上,李鹏万在地委一号院请我们这几个给他卖过命的人吃饭,庆祝夺权成功。李鹏万成了整个福北地区的大拿,我们这几个最早跟他一块造反的人,也都大大小小捞了个官做,大家很高兴。那天的饭菜非常高级、,好多都是我没见过、没吃过的,有鱼唇、鲍鱼、海参、干贝、蛤蜊等。李鹏万特别大方,我们都觉得他的确是个领袖式的人物,不仪慷慨,还能把慷慨表演得充满感情,说话办事让大家折服。不论男的、女的,支持他的还是反对他的,都承认他有魅力,精力过人,冷酷沉稳,不择手段。实实在在,是福北造反派中一个最有力量的健将。

“他得意洋洋地发表了祝酒词,原话我记不住了,大意是:我们经过浴血奋战,终于迎来了这辉埠的时刻,旧地委彻底完蛋了,它们就像一挂臭烘烘的猪下水,提起来大肠小肠一嘟噜,放下去心肝肚肺一大堆,今天我们就把它全吃掉!从现在起福北是我们的天下了。为造反派真正开始掌握政权干杯!李鹏万酒后吐真言,再加上我们也不是外人,他介绍了自己成功的诀窍。他说:‘一切活动的中心就是夺权,历史最坦白、有了权力就有了一切:不掌权,闹得多热闹也是白搭。学了权,错的也是对的,胜利者不受审判。甭听他那一套,阶级斗争的法则实际就是弱肉强食。’他还有好几条经验,我记不准了,大概的意思是主宰一切的力量是时机,主宰一切的情感是憎恨,会抓时机,能够憎恨,才会成功。他那天没打句官腔,说的全是大实话,我们十分佩服。

“大家酒足饭饱以后,桌上还剩下好多东西。我趁他们穿衣服的时候把好烟、好糖、酒心巧克力拼命往口袋里划拉,衣服上的所有口袋都装满了,最后还剩下两个多半瓶的茅台酒没处放。李鹏万见状把他的军用大衣披在我的身上。这一来不仅遮住了我身上那些鼓擭囊的口袋,还把那两瓶茅台酒也塞进了大衣口袋。我们两个最后离开餐厅,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两块钻石手表递给我。

“当时手表很值钱,对我来说一次能捞到两块表是新鲜事儿。这么贵重的礼物不问清楚不能要,我虽爱贪点便宜,但不能叫他看不起。他说:给你你就拿着,表厂让我试戴,我怎么戴得了这么多?’我听也是不花钱的玩艺儿,不要白不要,就接过来嘻嘻哈哈地为自已遮了一个羞脸:李头,往后有这种好事,你多想着咱兄弟点儿。’

“他拍拍我的肩膀,十分仗义地说:“烈全,凡是好事保准少不了你的。你先把东西放回去,十点钟跟我去光明农场打免子,怎么样?’

夜里打猎?

‘更有味儿,保准你打了一次还想第二次,’他忽然神秘地冲我挤挤眼儿,‘别忘了给我找个伴儿,美人都在你们文化系统,你不能忘了我。花露婵不是福北第一美人吗?今天晚上让我见识见识怎么样?’”

邵南孙看到这儿心房紧缩,血往上撞,刚一走进监狱大门时对黄烈全、李鹏万冒出来的那一丝怜悯之情,完全被一种强烈的憎恶和仇恨所代替。他想知道结果,又怕看到自心目中完美无缺的爱神毁在这两个流氓手里……

“我一下予明白李鹏万的心思了、他请我吃饭,送给我手表,目的是要交换花露婵。我知道他早就在打花露婵的主意,毕竟隔着行业,身为总司令总不能瞒过我直接到牛棚弄人。花露婵义不是我老婆,完全可以拿她送人情。干得好,还可以此挟制李鹏万。往后我有好多事情需要求他点头。问题是我心里也想着花露婵。前一段时间忙着打仗、联合、夺权、争文化局一把手的交椅,顾不过来。现在大局已定,心满意足、也应该乐呵乐呵。听说李鹏万槁女人有一套,他那个家伙很厉害,不管什么女人只要叫他搞过一次、就再也离不开他。我应该在他之前先把花露婵弄上手,把个破货甩给李鹏万。花露婵是我管的人,自己不弄,乖乖地送给别人,也太不合算了!

“我把身上的东西放回家里,乘着酒兴急急忙忙先赶到京剧团。我很清楚牛棚都是外面有锁,里面没锁,用不着客气推门就进。花露婵正坐在床上对着白墙愣神儿,听见门响扭过头来,一看是我好像吓了-~跳。她脸上挂着两颗泪珠,叫三百瓦的大灯泡一照像闪光的珠子。在牛棚里吃苦受罪没有使她变丑,反而更美了。她的美流露在各个方面,从上到下无一处不美。以前当大主演的那种狂劲和娇气没有了。也许是一连串的沉重打击、深刻的痛苦,改变了她的内心生活,因而也改变了她的容貌。在她脸上出现了一种奇妙的神采,给她的美貌更增添了一种绝世风韵:庄重、心敛意宁、华贵、忍耐、忧郁。我跟她在一起呆了好多年,那阵只能仰脸看她,光知道她漂亮,却不知道她漂亮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我一时傻了,站在门口不知说什么好……

“过了好半天我才清醒过来,暗骂自己不争气,你是干什么来的?你不就是图她美才来找她便宜的吗?怎么一见面反倒被她的美吓住了?现在她的小命儿抓在我手心里,我实际上就是文化局的局长,演员都是势利眼,怕她不从?抱着这样的女人睡-一觉,才不枉来世上一趟。我的老婆给花露婵提鞋都不够资格。她擦干眼泪,也一声不吭地盯着我。在她那怀着敌意的目光注视下,我刚鼓起来的信心和处于优势的地位又开始动摇。点上一支烟,猛吸儿口镇定住情绪,走到她的床边坐下来。她像被蝎子蜇了一样跳下地,坐到对面的空床上。她心里一定很紧张。我想跟她笑,可脸上的肌肉像冻住一样,调动不起来。没有法子,干脆直话直说吧,口气尽量装得亲热点:‘露婵,真对不起你,我这些日子穷忙,没有来看你。'这已经不像个造反大头头对牛鬼蛇神说的话了,她不可能听不出这弦外之音,却毫无反应。

“明天剧团里开排《沙家浜》,方月萱的阿庆嫂,杨忠恕的郭建光。这两人很快就要举行婚礼。’我说到这儿发现花露婵神色一变,知道打中了她的疼处,便继续加压,‘方月萱不论从哪一方面都不能跟你比,可你还在牛棚里蹲着。人家出头露脸,成了福北第一名旦。她沾光就在心眼活,看上了杨忠恕……

“她忽然笑了,没有声音,我却感到很刺耳。她笑得很美,也很冷,笑纹就像玻璃碴儿一样扎着我的心。我昏头昏脑,不顾一切地向她实话实说了:‘露婵,我现在就相当于过去的丁介眉,手里攥着比杨忠恕更大的权力,可以为你另组织一个剧组,《海港》,《杜鹃山》,你演哪一出戏都是很合适的。条件是你得跟我相好,我从给你跑龙套的时候就爱上了你,现在更爱你了。只要你同意,我明天就跟老婆离婚,那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你要不愿意跟我正式结婚也行,人得给我,我决不会让你吃亏!怎么样,答应我吧?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压倒一切的占有欲,疯狂地冲着她扑过去。她身子一躲,从地上抄起一根桌子腿儿:‘黄烈全,我七岁练功,你给我跑龙套难道不知道我身上的功夫,想较量一下吗?’

“我可不想伤害她,触犯这样的美人是一种罪过,我心里也疼得慌。说来可耻,我以前不知道自已爱她,从来也没有真正想过这种不可能的事。那天晚上一看见她那张愁瘦了的脸,就不要命地爱上了,她提什么条件我都会答应。这时候,什么造反派的脾气,什么文化局长的身份,我全不顾了,脑袋一低,往地上一蹲,人熊话软:‘你打吧,让你打儿下也是美的。我知道你心里只有那姓邵的小子,他算什么东西,一个打杂儿的下三烂。告诉你,他甭想出牛棚,永无出头之日。他一辈子没出息,你跟着他不活受罪吗?

‘卑鄙!’花露婵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她那冷酷的愤怒,使我身上打了个寒战,赶紧改嘴:‘你要不答应我的要求,今天晚上我就无法保护你,等一会儿将有大祸降到你头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鹏万叫你今天夜里陪他去光明农场打兔子。他可是个玩女人的大色狼,而且玩完就扔,不负责任。想想能有你的好事吗?”

我不敢抬头看她,头顶像被烙铁烫了一下,想必是她那仇恨的目光正狠狼地盯着我。沉了半天她才说:?你们还叫人吗?你们不是响当当的革命派吗?说的那些漂亮话还算不算数?难道你们这些人就可以胡作非为,无法无天!’

“真邪门儿了,不论花露婵骂我什么,我都不生气,反而替她着急。耐着性子开导她:‘都到这时候啦,你就别想那些空道理啦。

弱者才讲道理,强者是不受任何管束的。李鹏万不受任何思想和清规戒律的约束,他也不受任何别人的支配、他才不会被自己说的话管死哩……’楼下汽车喇叭响、我腾地站起来,知道是李鹏万来了,赶紧嘱附花露婵:不管你心里对我怎么想,今天晚上先听我的,我不会让你吃亏!’崔明上来喊我们,我抢先下楼,李鹏万在吉普车里坐着,我不好意思地跟他小声解释:‘李头儿,有件事我不好意思跟你讲,现在不讲不行了,我跟花露婵明来暗往已经好些日子了,她是我的人,等我那头一离婚,我们就结婚。刚才你点了她的名、我不敢不答应,心里也不是滋味。你我哥们儿不错,我叫她陪你玩玩。但是你要高抬贵手,给兄弟我留张脸。’

“李鹏万一怔,我的话有求他的意思,也有硬的暗示,惹急了我什么也不怕,他不给我留脸,我也不跟他客气!真要给他抖落出去也够他小子受的。古话说:‘朋友妻不可欺’嘛!他脸色一沉,满肚子怀疑:‘烈全,真的假的?我看你是想吃独份的,两人串通好唬我,拿我当傻小子耍!’

“我赶紧陪笑脸儿:‘这种事还有假的?我在办离婚手续的时候,还要请你司令说句好话,多多成全!’他忽然笑了:好说,你小子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今天晚上就成全你们。’我身上不寒而栗,猜不透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等花露婵下来我特意给他们做了介绍,介绍到花露婵的时候我故意对李鹏万说:这是你未来的弟妹。’

“李鹏万摆出了司令的派头,呵呵一笑:京剧团两朵大花,你跟杨忠恕各摘走一朵,艳福不浅。’我看他眼睛盯在花露蝉身上,露出像动物一样贪婪的神色。我叫花露婵坐在前面司机旁边的位子上,我跟李鹏万坐在后面。一路上李鹏万想出各种办法逃逗花露婵,提出各样的问题试探她的心思,她愿意回答的就说一句,不能回答的就不吭声,要不就笼统地说一句‘我是牛鬼蛇神'。我在旁边比她还紧张,怕她一生气露了馅,也怕她把李鹏万惹翻。他问:花露婵,你以前也陪着佟川、丁介眉出来打过猎吧?’花露蝉不回头:没有’。

“李鹏万:‘别不好意思,方月萱就比你坦率多了,她就承认常有这种事。那些老家伙最会寻欢作乐了,没有一个手脚干净的。你说对不对?”

“花露婵不说话。反正李鹏万老有词儿,跟他在一块儿不用担心会冷场。他说:‘在那些走资派的脑子里哪有什么共产主义理想?全都骗人,多少伟人都不能预计自己身后的事情,他们只想在活着的时候能对得起自己就行了。历史是指过去,而不是指未来。只有傻瓜才会为了天堂牺牲人间,为了明天牺牲今天,那岂不等于望风捕影。你说对吗,露婵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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