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蒋子龙文集第1卷·蛇神》(18)
现在的故事之八
方月萱眉黛紧锁,神思恍惚,手里握着热呼呼的景德镇双龙瓷杯,一股水气带着茶香从杯里冒出,盘旋上升,在屋顶飘散开来。从地委大院传来一阵阵恼人的鞭炮声,这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扫地出门的老家伙们在往回搬家。为了驱赶“文化大革命”的晦气,更是想扫除造反派的邪气,每一户都不惜破费买了大量鞭炮在大街上放,楼道里放,屋里放,连厨房、厕所、阳台上也要放上一挂。实际上这是臭美。他们落实政策归来,把在“文化大革命”中抢占他们房子的人统统赶走,扬眉吐气送瘟神,怎能不痛痛快快地放鞭放炮?“文化大革命”曾批判过“还乡团”,那不过是耸人听闻,方月萱现在才真正体味到什么是“还乡团”,什么是“反攻倒算”!她和杨忠恕结婚以后就住在老地委大院,在一幢小楼的三层上占了四大间房。如今他们被赶到这个又脏又乱的小胡同里,只给了一间南房,破旧不堪,又阴又潮。如果他们心里没有病,倒可以赖在地委大院不出来,或至少也要提个条件,要求分给两间像样的房子,但杨忠恕身上有贍儿,没被抓进监狱就认为是便宜,能给个地方安身就很知足了。他们一接到让腾房的通知,没敢让人家费唾沫就乖乖地搬出来了。
方月萱望着茶杯征神儿:“我怎么这么倒霉呢?‘文化大革命’中吃丁介眉的挂落儿,现在又吃杨忠恕的挂落儿。我在‘文化大革命’中蹲过牛棚,现在应该给我落实政策。大家似平都不记得这件事儿了,只记得我是造反派头头的老婆!”
右眼皮突然嶝蹬瞪狠跳了儿下,方月萱心里一紧,举起茶杯猛然朝地上摔去。“啪”——景德镇双龙瓷杯被水泥地板碰得粉碎,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正在外面小厨房里做午饭的杨忠恕,慌慌张张跑进来:“怎么啦?”
方月萱一脸怨恨:“刚才我的右眼皮跳。”
杨忠恕也火气攻心:“那你摔茶杯干什么?”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摔个杯子破财免灾!”
“嘿!”杨忠恕真想给她一个大嘴巴,他在外面受气,回到家也不得安生,“你为了免灾不会摔个玻璃杯吗,这一个景德镇茶杯就是一块多钱!”
“这茶杯是用我的钱买的、你管得着吗?你造了半天反,还不是挣那一口醋钱,还不够老娘的零头。”杨忠恕闷腔了。他把老婆的火气勾引出来可就由不得他了。方月萱得理不让人地继续数落:“哼,扔这一块多钱你心疼了,长工资的时候别人都有份儿,就是把你甩下了,那得买多少景德镇茶杯?”杨忠恕哪儿痛,方月萱就专往哪儿踢,一句比一句更厉害,把杨忠恕的嘴堵得死死的。他咽口唾沫先把心里的愤怒压住,弯腰拿起簸箕和扫帚,清扫着碎瓷片,想借此转移自己一触即发的肝火。他握着扫帚把的手微微颤抖,激烈搏斗的血液仿佛要从手指上溅射出来。眼下恶运正追赶着他:被开除出党,身上的大小职务也给撸了个净光,只是因为查不出他直接杀人的证据,监狱才没有找他。他的周围布满了陷阱,人们见了他,或厌恶地掉头躲开,或愤恨地拿鼻子哼一声,或露出幸灾乐祸的假笑、或虚伪地表示一下同情,这一切都使他颤栗。无论白天黑夜他都摆脱不了内心的恐惧。在这种时候,谁还会想到要给他提升工资呢?方月萱倒恢复了原工资,比他的将近高一倍。他不是怕她、但必须忍让。自己已经四面楚歌,家里可不能再闹事儿。方月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又不是不知道,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招惹了她就会从窝里造反。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平静,能苟且偷安就是幸运,何况他们还有个小孩儿。遇上了风暴,任何一个港口都是好的。
杨忠恕把地板打扫干净,摆上饭桌,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小心翼翼地问方月萱:“还喝点酒吗?”
“喝,不就还剩下这点乐趣吗!”
“晚上还要演出,喝点葡萄酒吧?”
“不,喝白酒。演出有什么关系?我们无论多卖命也落不了好,不如借酒浇愁。”方月萱不等丈夫坐下就先干了一杯。
杨忠恕真想骂她一句“嘴馋心浪”!看看方月苣那狂荡骄横的样子,把到了嘴边的呕气的话又咽下去了。自己眼下正走倒霉运,破鼓滥人捶,要想活着挨过这一关,就不能不喝下自己酿制的毒酒,管它味道是苦、是辣、是酸、是甜?他叹口气,再为老婆斟上一杯,劝解地说:“月萱,犯不上发愁,还有比我们更倒霉的,人活一辈子不能老走运。”
“我跟着你什么时候走过好运?”方月萱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她……最瞧不上男人这副低三下四的孙子样,杨忠恕越是委曲求全,她心里越烦。当初他是那样飞扬跋扈,在台上也是一个风流小生,如今却萎靡得不像样子,刚到四十岁头发就白了。成天像耗子一样躲在家里,哄孩子做饭,王八情长,英雄气短,不敢出门,怕见熟人,这算什么男子汉!许多事情都得靠她去办,走门子,托人情,为了他的事成天抛头露面,听够了闲话,看够了人家的白眼儿。再加上丈夫又是这般不争气,简直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叫方月萱心里怎能不窝火?她忿忿地说:“人家浩亮、刘庆棠现在倒点霉还值得,当初出尽风头,露了大脸,该吃的吃了,该见的见了。你呢?充其量不过是个地区京团的革委会副主任,以前还是个二流演员、现在倒成了个人人讨厌的龙套……”
方月萱的话还没有说完,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杨忠恕扑上来,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不让她叫喊,免得惊动四邻,徒惹别人耻笑。他眼睛通红,一副要同归于尽的架势:“我在外面受气,回到家还得受你的气!我早就不想活了,我看你也活腻了,咱俩一块走,省得你再去攀高枝,让我临死还戴顶绿帽子……”
方月萱不反抗,不挣扎,不哭不叫,眼睛一闭、身子一动不动,任其掐捏捶打。他们俩在台上是好角儿,在台下更是好角儿,有时在台下做戏比在戏台上演得还真。生活里有的是戏,人们常根据自己利益上的需要,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演出各种各样的戏。有的人能够演好自己的角色,有的人则演不好自己的角色。他们两个若是打给群众看,两口子就大吵大闹,揪头发,撕脸皮,闹得四邻不安,全团轰动。若是打给领导看,就到办公室里去打,闹死闹活还闹离婚,领导一劝架,再拐弯抹角提出自己的要求:要补助、争戏码、想出头或其它各式各样的打算。有时真哭,有时假哭,假的做真,真的弄假,活生生把夫妻生活变成了一出出好戏。今天这两口子是真打。方月萱也不愿意让外人看笑话,便摆下肉头阵,不论杨忠恕怎么打都不吭一声。
凭方月萱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老老实实地挨这种死打呢?杨忠恕心慌了,他松开手,拿一只手掌贴到老婆嘴上试试她还有气没有。另一只手摇着她的肩膀:“月萱,月萱……”
方月萱睁开眼睛,目光冷酷,倾泻着无尽的蔑视。惟独没有丝毫的畏惧与胆怯,视杨忠恕如死物,嘴角浮现出扭曲的怪笑:
“打呀,怎么不打了?你不是发狠要把我掐死吗?”
杨忠恕嚅嚅,扬脖子灌了一杯烈酒。
方月萱坐直身子,虽然挨了打,在气势上仍然压着杨忠恕一头:“我看你也就这点能耐,只会在家里打老婆!”
她站起身,拿上自己的小提包,转身往外走。杨忠恕拦住了她:“月萱,你干什么去?”
“你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