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
树洞
陈玉洁在黑暗里摸到床沿,沿着床沿摸到床头,掀开被子钻进去,轻手轻脚,生怕吵醒睡梦中的妹妹,
“姐姐,”她刚躺下就被陈冰清从身后抱住,“姐姐你身上好香。”她把脸捂在陈玉洁头发里,陈玉洁的头发又顺又滑,沁满玫瑰花香,还有些潮湿,
“是沐浴露的味道,”陈玉洁轻笑着小声说,拍拍妹妹揽住自己腰的手,“你怎么还没睡?”
“被你俩吵醒了呗!”陈冰清在黑暗里不怀好意地笑,臊得陈玉洁耳根发烫,脸红了个通透,就连身上的香味都被体温蒸得热烘烘的,
陈冰清笑了一阵,从身后摸一下姐姐的耳垂,都烫软了,心想还是不逗她了,“没有啦,被我这破手机吵醒的,烦都烦死了。”
“单位找你啊?”陈玉洁微微侧过身,在黑暗里看向妹妹的方向,试探着问,这几天陈冰清跟她说辞职了,她嘴上没说,可心里直打鼓,
银行多好啊,她做梦都想进,可学历不够,嫁人太早,她当初本来也能在三甲医院安安生生当个护士的,可为了给张荣生看店,硬是没去,这么多年过得比畜生都不如,她活到这个岁数,只觉得人这辈子,选择太重要了。
“可不是吗,”陈冰清叹息一声,松开手平躺,望着天花板上划过的阑珊车影,“微信都快被老秃驴定位爆破了。”
“可不敢这么说领导,”陈玉洁低声嗔怪,领导,在她心中那是比玉皇大帝还要神圣的存在,当然了,上学那会儿老师在她心中地位也差不多,所以可想而知这一声老秃驴有多让她心惊肉跳,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又试探着问:
“领导是想挽留你?”陈冰清没吭声,陈玉洁索性转过身对着妹妹,在黑暗里轻抚她的额头和鬓角的绒毛,
“冰冰,上班哪儿有不受气的,我给张荣生看店那会儿,那还是自己家的小卖部呢,有客人刁难不也得受着,还有咱家水果店,爸妈被城管欺负成啥样了,不也得受着嘛,人家领导给咱台阶,咱就下呗,你说呢?”
“兜着,”陈冰清咀嚼着这两个字,咧开干巴巴的嘴傻笑,心想陈玉洁真是一天正儿八经的职场都没待过啊,天真得不可思议,
“他是让我兜着啊姐,”陈冰清一声叹息,“季少爷这两天把我们银行搞得那叫一个人仰马翻,好不容易安抚下来了,谁想到他礼拜天凌晨一点一个电话打给老秃驴,礼拜天,凌晨一点,谁接电话啊,人不睡觉啊?结果他第二天一大早就又跑到我们银行作妖,搞得老秃驴这两天上厕所都抱着手机,生怕漏了季总一个电话,神经衰弱了都,这不,一晚上给我发了48条微信,让我赶紧把人领回去。”
“啊?”陈玉洁惊得目瞪口呆,“他为什么,”她嘴上问为什么,但其实想问的是怎么能,一个人是怎么能把一群人逼到这种地步,
“钱呐,”陈冰清知道姐姐的意思,深吸一口气,感叹道,“以前也有客户威胁说转移资产,我们都当笑话听,现在想真是没见过世面,转移资产真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不光是个人资产,还有公司资产,说到公司资产我都想笑,估计上头那帮人想着我一个老女人,季总也就随便玩玩而已,都没仔细查查那几个公司背后的控股集团是谁就急着处分我,这下子好了,要收拾烂摊子了想起我来了,哼,都别好过。”
“……小季这点不好,”陈玉洁替妹妹感到冤屈,但她下意识还是把这件事归结为有钱人为非作歹的那一类恶性事件,沉默了半天,想了半天,得出这个中肯的结论,“逼死人啊这是。”
“人是什么东西啊,”陈冰清侧过头望着窗外,南方的月亮皎洁无瑕,还离她很近,连坑坑洼洼都看得清楚,她想可能是空气好,污染少吧,不像他们那个北方重工业小城,什么时候都雾蒙蒙的,
“我们网点有两个客户经理,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个年轻姑娘,这几天什么都不干,就站着,站在会议室里给他介绍产品,从理财到基金到保险,不能喝水,不能上厕所,停顿不能超过三十秒,否则重新来过,
我知道,他收拾他们是因为觉得我是他的人,他们得罪我就是得罪他,但说实话我有种躲过一劫的感觉,要不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要不是我在他很小的时候就陪在他身边,他收拾起我来不会比收拾他们手软。”
陈玉洁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全是谍战片里的汪伪特务头子,别说,长得像,气质也像,季泽身体素质应该一般,冬天裹得只露一双眼睛,夏天也很少穿短裤短袖,脸白森森的,说话断句有些奇怪,一开始她想是因为北京口音,但听多了你就能发现他其实是说话中间要换口气,虚弱又阴鸷,像个深宅大院里一年四季喝参汤吊命的娇小姐。
“姐,”姐俩在黑暗里面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陈冰清蓦然开口,“明儿我就走了。”
“为什么?”陈玉洁声音陡然提高,陈冰清在黑夜里都能看到她眼睛亮亮的,“膝盖又疼啦?可是这几天没下雨啊!艾灸不管用?那我明天去给你买药浴包去,我知道五柳巷燕姨卖的药浴料子好!”
陈玉洁倏的一下趴到陈冰清眼前,带过来一股毛绒绒暖乎乎的香气,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得泛着水光,“还是……还是你烦刘峰啊,哎呀你甭理他,当他是空气不就得了?或者当他是厨子,是伺候咱俩的仆人,嗯?”
陈冰清被她说话吞吐的香喷喷的气息搔得发痒,笑着挠一挠鼻子,心想她脸又不疼,陈玉洁扒着她脸看啥呢,
“没有,我膝盖不疼,”陈冰清故意捏一把陈玉洁的头发攥在手里玩儿,陈玉洁最宝贝自己的头发,陈冰清就喜欢作弄她的头发,这是她作为陈玉洁唯一的妹妹的唯一的特权,
“我得回去看着季泽去,狗东西发起疯来吓人着呢,就算老秃驴不值得同情,可那小姑娘多无辜啊,这不是飞来横祸嘛!刚好,我也把辞职信交了,以后就两清了。”
“刘峰,”陈冰清把姐姐柔顺的发丝绾在指尖,一圈圈地绕,再一圈圈地松开,任由它们从她指缝间溜走,像抓不住的蝴蝶翅膀,
“刘峰对你好我就不烦他,姐,之前跟你发火是我的错,对不起,可我当时太急了,太害怕了,我是觉着这人城府太深,背景复杂,怕你玩儿不过他,被他骗,但现在看……他对你挺好的,知冷知热,比姓秦的傻狗好多了,这就够了。”
“这样一来,我在北京也能放心了。”
陈冰清说着捂住姐姐的眼睛,感受着蝴蝶在掌心飞,飞得她痒酥酥的,合拢手掌在她脸上抹一下,抹了一手眼泪,
“咦,陈玉洁你恶心死了!”她哽着喉咙,嫌弃地把手在姐姐肚子上一抹,丝绸睡裙下的肚皮平平的,但曾经鼓鼓的,她记得太清楚了,清楚得像昨天发生的一样,那几个月年幼的陈冰清天天趴在床边儿看姐姐的肚子,还很小,一个巴掌就能覆盖住,
陈玉洁那几个月呆呆的,裹得严严实实靠在床头一句话都不说,也不跟她笑,陈冰清面儿上装得和姐姐一样沉重,可心里却是雀跃,做梦都在想里面会是一个怎样的小生命呢?不管怎么样,都是小宝宝,是她的宝贝疙瘩,她对它会比对待她很多年后的孩子还要好一千倍一万倍,谁都不许欺负它,可小宝宝没来,放了她鸽子,她自己的小宝宝们也放了她鸽子。
“姐,你真不能生了?”陈冰清呢喃,她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明知故问。
“早不能了,”陈玉洁笑着摸摸自己的肚子,“不过也好,他讨厌小孩儿,就我俩待着吧,也挺好。”
“嗯,挺好,”陈冰清木木地点点头,“咱家到咱俩这也算是绝后了。”
“别胡说,”陈玉洁把手掌覆在妹妹肚子上,掌心热乎乎的,“你肯定能有,好好调理一下就行了,别老吃冷的,少喝点儿奶茶,还有那可乐,你自己说,这几天你喝了几罐了?还有烟啊冰冰,刘峰跟我说了,说你烟瘾可厉害。”
“呵,狗男人还打小报告呢。”陈冰清嗤笑着啐了一句,慢慢地眨一眨眼睛,闭起来,
“其实说实话,姐,我没多喜欢孩子,有没有都无所谓,而且我这说来就来的脾气,孩子在我手里可遭老罪了,但我喜欢你的孩子,你要是有孩子,只要想到它长得像你,我就愿意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它,可现在看来,又是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别这么说,”陈玉洁覆在她耳边低声说:“你要是舍不得小秦,反正你俩还没领证,就再努力一下嘛,人家说,有了孩子会不一样的!”
”哈哈,那恐怕不行!”陈冰清四仰八叉躺那儿笑,“我得换个人努力了。”
“唉……你说我就这点儿个子,对吧,又不漂亮,脑子还笨,秦鹤从小就埋汰我,说我和金鱼一样只有七秒记忆,就这还有人抓着我生孩子,哈哈真服了。”陈冰清嘻嘻哈哈地笑,陈玉洁却只听出酸涩,“小季那是喜欢你嘛,跟你说着玩儿的,你不喜欢他?”
“我也说不清楚,”陈冰清蹙起眉头,天太黑,在姐姐身边太温暖,太安稳,视觉的缺失也让嗅觉更灵敏,姐姐身上和瓜果一样甜蜜熟悉的气味,她竟然第一次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就是觉得他一直在我旁边,上学那会儿坐同桌,放了学一块儿走,左边右边反正总有一边有个人,看都不看就知道是他,奶腥腥的,像小孩儿身上那种味道,这次也是,他十几年没回来了,在医院看见他我也没觉得有那么多年没见,就觉得哦,是季泽啊,就这样,还有,和他……和他那什么,”
陈冰清耳尖红了,发烫,但并不是觉得“那什么”很羞人,而是觉得和他“那什么”没什么很羞人,这让她觉得害臊,仿佛她毫无羞耻心,
“那种感觉你明白吗?就像俩小孩儿光着身子抱在一起玩一个游戏,和小时候拉他手没什么区别。”
陈玉洁云里雾里,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第一次觉得妹妹让她看不懂,
“不明白。”她愣了半天,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陈冰清抱住她,贴着她耳朵,像一个小恶魔一样呓语:“高一那年,他差点强奸我。”
“什么?”陈玉洁大叫一声,被陈冰清猛地捂住嘴,“嘘……”陈冰清用气音安抚惊恐的姐姐,轻抚她的背,“可你知道吗,我竟然很快就原谅了他,他弄丢秦鹤的信,我也很快就原谅了他,我十几年没跟他联系,没见他,但我早就原谅他了,那种感觉就像手里握了一把仇恨的沙子,我以为攥得紧紧的,可等摊开手心,等我看见他,我才发现我连我自己都骗了,手里什么都没有,他不知道,这些他都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就告诉你一个。”